幻灯二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好看吗(神武钓鱼+经验替身竟是本王自己/3)

31.

桓晔下意识地挡在随随前面,随即回过神来,只觉莫名,他这是在怕什么?

他不怕被阮月微知道,这件事他并没有刻意隐藏,长安城就这么点地方,早晚会传到阮月微的耳朵里。

他也不怕被鹿氏知道,山池院的下人都知道她只是个替身,他甚至不屑于瞒着她。

他并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若是平日像这样一惊一乍自乱阵脚,他说不定已死在西北的大漠和雪地里了。

可是刹那间的反应骗不了人,刹那的心悸、慌乱,甚至恐惧。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本在和幕客说话的太子也转过头来,发现了他们一行人。

他嘴角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恢复如初,带着妻子向他们走来。

两人都着男装,作富家公子打扮。

太子穿一身佛青织银锦袍,阮月微则着一身浅碧色海浪纹锦袍,戴着男子的玉冠,薄施粉黛,肩膀削窄,一看便是女子所扮。

阮月微的目光从桓晔脸上滑过,随即落在他身后,显是在寻找什么。

桓晔的心微微一沉。

其实不止阮月微发现了随随,随随也一眼就看见了她。

任谁看见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都会一眼就注意到。

她看不到桓晔的脸,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但以她对桓晔的了解,他应当不希望阮月微看见他找的替身,他这人脾气虽然差,但一身傲骨,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刺激心上人。

她也不想引起太子和太子妃的注意,太子还罢了,阮月微是她姨表亲,血脉之间的联系难以言喻,万一不小心引起她的猜疑,终究是件麻烦事。

趁着桓晔和太子、太子妃相互见礼,随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混入王府的侍从中。

太子微服出行,随从不必行大礼,但基本礼节还是要有的,侍卫们个个低着头,正好给了她蒙混过关的机会。

好在太子一开始在与幕客说话,注意到他们时随随已经低下了头。

太子并未察觉异样,与桓晔叙了叙寒温,便道:“既然叫我们在这里逮到你,今夜是不能放你走了,必须和阿兄痛饮三百杯。”

桓晔转过头,看了眼随随,只见她不知何时退到了其他侍卫中,低垂着头。

她这么识趣又机敏,他理当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莫名有些不快。

他移开视线,对亲随道:“这里不用那么多人伺候,你和宋九守着,其余人去旁边酒楼坐坐。”

随随正要混在侍卫中离开,阮月微忽然道:“等等。”

太子诧异地看了眼妻子,脸色微微一沉,虽然他们微服出行,但她一个太子妃竟与王府侍卫说话,实在有失体面。

阮月微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笑道:“下人们尽忠职守一整年,今日上元佳节,公子何不赐他们楼下一桌筵席,叫他们也同乐同乐?”

说到“下人”两字,她的目光落到随随脸上,蜻蜓点水似地一点。

那女子竟然也在看她,神色坦然,琥珀色的眼眸波澜不惊,只微微有些好奇,连那好奇也很平淡,像是看一样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事。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个赝品么?

即便原先不知道,见到她也该知道了吧,她难道不觉屈辱么?

想必是不会的,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她与齐王本是云泥之别,若非有此机缘,又怎么可能攀附上。

思及此,阮月微又觉得不该和这种人计较,这无异于自贬身价。

她微微抬了抬下颌,不再看那女子。

太子听了妻子的建议,皱紧的眉头却是略微一松,阮月微在东宫时也是如此,不时赏赐施惠下人,嫁入东宫没多久,已有贤名在外。

且他们在外饮食,每一道菜肴上来都要让侍卫先试毒,多几个人试毒也好。

他颔首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阮月微暗暗松了一口气,觑了觑桓晔,却冷不丁地对上他的眼睛。

他微微蹙着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阮月微心头一跳,忐忑地握紧了衣袖。

太子和太子妃赐膳,齐王府的侍卫们自要上前谢赏,随随也只能跟着上前行礼。

太子先时不曾注意还好,眼下目光从一排人中不经意地扫过,一眼便看到了随随。

无他,实在是这张脸生得太惹眼。

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雌雄莫辨,却冶艳绝伦。

他本以为阮月微已经堪称绝色,可放在一处比较,她便黯然失色了。

太子脑海中忽然闪过个念头,瞬间恍然大悟——这大约就是桓晔养的外宅妇,桓明珪口中的绝代佳人。

也难怪桓明珪对此女垂涎欲滴,太子暗道。

他偏爱的是阮月微这样楚楚动人的女子,东宫里的几个侍妾也都是纤弱柔媚之流,可这样艳光四射、不可方物的美人,任谁见了都难免心猿意马。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不是桓明珪,美人再美,于他也不过是玩物。

他当初和桓晔争阮月微,是因为她的容貌、家世、才情都是京都贵女中的第一流,何况还是桓晔梦寐以求的心上人。

太子淡淡地瞟了一眼阮月微,她那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向桓晔笑道:“三郎,我们上楼。”

桓晔一揖:“阿兄阿嫂盛情,愚弟便却之不恭了。”

他跟着太子上楼,走到一半,状似不经意地朝随随看了一眼,却见她神色如常,正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打量高台上翩翩起舞的胡姬。

桓晔脸一沉,扭过头,快步上了楼。

琼林阁是座精巧的两层木楼阁,上层中空,围以朱阑,雕花木隔扇分出一个个厢房,施以屏帷。

从楼上房间可以俯瞰楼下高台上的歌吹舞乐。

太子和齐王依次入座,阮月微有些迟疑,太子对她道:“三弟不是外人,在宫外也没这么多讲究,不必分席了。”

阮月微低眉敛目道“是”,眼中掠过一丝欣喜,偷偷觑了眼桓晔,却见他一脸心不在焉地往阑干外望。

不一会儿,酒肴上来。

太子亲自执壶替弟弟斟了杯酒笑道:“三弟今日好兴致。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凑热闹,从头到尾板着脸。”

桓晔点点头:“小时候年年看不以为意,去了边关三年,反倒有些想念京城的热闹。”

太子道:“我一个人时也不爱热闹,如今却爱热闹了,也不知为什么。”

说着转头看向妻子,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

阮月微红了脸,低下头道:“郎君莫要取笑人……”

太子道:“怎么是取笑,分明是句句发自肺腑。”

说罢又看向桓晔:“前阵子阿耶还同我提起要给你纳王妃的事,叫我替你留意,还问阿阮家中可有合适的姊妹。

阿阮三叔父有个女儿,年龄倒是与你相当,品貌也没得说。”

阮月微心中又酸又苦,但她自然不能说自家姊妹的不是,便道:“六娘的品貌才情都远在我之上,又是出尘绝俗之人,家中长辈只怕夫婿配不上她,是以直到现在也未说亲,与三弟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桓晔道:“上回去温泉宫,阿耶提过此事。”

阮月微紧张道:“三弟以为如何?”

桓晔淡淡道:“我暂时无意娶妻,还是不耽误令妹了。”

阮月微怔了怔,堂姊妹几个,就属六娘同她最像,像的不是眉眼,而是性情气质神韵。

他这样斩钉截铁地回绝,她一边暗暗高兴自己未被取代,一边又仿佛自己被拒绝了。

她偷眼觑瞧桓晔神色,却见他手执酒杯,往阑干下望,看似在赏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的却是高台边的一张大食案——正是齐王府侍卫们所坐之处。

他在看谁不言而喻。

阮月微的脸色霎时一白。

太子用眼角余光瞟了眼妻子,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嘴角勾了勾。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对桓晔道:“我去更衣,三弟宽坐。”

又对阮月微道:“阿阮好好招呼三弟,我片刻就来。”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阮月微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有独处的机会,以前日日相对不觉稀罕,如今心心念念,又总是缘悭一面。

太子的脚步声顺着楼梯远去,渐渐听不见了。

阮月微垂着头迟疑半晌,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抬起头道:“方才那个侍卫……”

桓晔将目光从阑干外收回,诧异地看向阮月微:“阿嫂何意?”

阮月微涨红了脸,咬了咬唇道:“我知道这番话我没资格说,你的事我也没资格管,我只是……我只是……”

她眼中很快盈满了泪:“你与那样一个女子厮混,即便全长安因此取笑我,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是不忍见你沉沦自污至此,你可知我有多愧疚多难受……”

“此事与你不相干,阿嫂不必内疚,”桓晔打断她道:“阿嫂量浅,还是少喝些酒为好。”

他站起身道:“房中有些闷,愚弟出去走动一下,失陪。”

说罢便走出房间,靠在阑干上往楼下望。

阮月微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愣怔许久,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也知道这样无异于玩火,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看到那美艳的外宅妇时,她的心头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

最令她心如刀绞的是,两人走进酒楼时竟是肩并着肩。

即便是她,当朝太子妃,与夫君微服出行都要落在他身后一步,一个卑贱的外宅妇凭什么与桓晔并肩?

就凭这张与她略有几分相似的脸么?

自然是因为这张脸了,这女子既然作下人打扮,必定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这样卑贱的出身,别说才情见识,说不定连识文断字都不能,只因生了一张与她相似的脸,便可以与桓晔并肩相携出游。

而这一切本该是她的,若是当初……如今与桓晔肩并肩的便该是她。

懊悔、遗憾、哀伤,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

……

楼下高台边,随随和侍卫们在围着大方食案而坐,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太子的几个亲随。

东宫的宫人侍婢们坐在高台对面另一边。

随随这张脸一出现,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阮月微的婢女疏竹和映兰坐在她不远处,频频转头看她,然后交头接耳一阵。

这一切随随都只当没看见,酒菜上来,她便和其他侍卫一样喝酒吃菜,脸上没有半分不自在。

桓晔的亲随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因她是齐王的女人,又是个大美人,侍卫们一开始难免有些拘谨,不过几杯酒下肚,他们发现鹿娘子性子好,又会聊天,连胃口都几乎和他们不相上下,不一会儿便熟稔了。

疏竹和映月时不时朝随随这边瞟一眼,白眼翻得都快上天了。

“不知哪里来的下流女子,”疏竹撇撇嘴,压低声音道,“看她与男子调笑的模样,说不定是……那个呢……”

映月却附和:“有娘子珠玉在前,那位竟会沾上这种货色。”

疏竹道:“世上的男子都是这样,这类女子脸皮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闺秀和正经人家的女儿哪比得上。

还以为那位不一样,谁知道……”

映月道:“这些话你可别当着娘子的面说,娘子最厌恶这些腌臜事,别污了她的耳朵。”

“我省得,”疏竹道,“我就是为娘子不平。”

两人都叹了口气。

映月道:“你脚上冻疮怎么样了?

今晚走这么多路行吗?”

疏竹道:“怎么不疼,走路像刀割一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娘子每次去前院送汤都要在书房里磨一个多时辰,我只能站在庭中等,下雪还好,化雪才叫冷,鞋子里全是水,皮肉都快泡烂了……”

“回头去和娘子说说,把伤给她看看。”

“不成,娘子见不得这个,要嫌恶心的。”

说着说着,两人又似乎没那么为太子妃不平了。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玩博戏,众人都赞好,向店伙要了双陆局和摴蒱博具,开起了赌局。

随随并不参与,只是坐在一旁,一边饮酒吃菜,一边饶有兴致地观赌。

桓晔的侍卫马忠顺喝得有点微醺,转头对她道:“鹿兄不来试试手气?”

随随笑道:“我要是下场,你们都不用玩了。”

马忠顺道:“鹿兄也会这个?”

随随道:“在兵营里呆了半年,看也看会了。”

大雍军队不禁博戏,只是不能赌钱,河朔军和神翼军都是如此,所以兵营里一般拿肉干和烧刀子做赌注。

随随还未开蒙就在玩摴蒱和双陆了,六岁上就能给她阿耶赢一堆肉干回来。

众侍卫起哄要她赌。

随随无奈地对马忠顺道:“我就和马兄赌吧,输光了可别冲我哭。”

马忠顺道:“不哭不哭,输给鹿兄是马某的福报。”

随随笑着接过五木投子,一个个仔细地观察,在手心里掂分量,众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却见她忽然往空中一掷。

第一把便是个贵彩,又一掷,又是个贵彩,连掷几次全是贵彩,一路过关斩将,马忠顺连投子都没摸到一下,就已经输了。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纷纷围上来夸她好手段,请她赐教。

随随笑道:“这不能赐你们教,缺钱的时候我还靠这本事趁钱呢。”

说着拿起赢来的银角子塞进袖管里,便坐回原位不再玩了。

侍卫们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东宫侍卫们不知她底细,连她是男是女都拿不准,但有这一手神乎其神的赌技,无论男女都足以叫人肃然起敬。

王府的侍卫还罢了,东宫的侍卫也端着酒杯来找她攀谈。

随随和谁都能聊两句,不一会儿便有好几个东宫侍卫与她称兄道弟。

这些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人,即便喝多了酒,不该说的也不会说半句。

但说的话一多,总能套出一两句有用的,比如从他们几人近来休假和当直的情况,与她掌握的情况一比较,便能出太子是否暗中抽调人手做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就像个淘金的老手,能轻易从沙堆里淘出金子。

桓晔靠在阑干上望着那猎户女,就他出来这片刻时间,已经有三个东宫侍卫与她搭讪,她竟然来者不拒,与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如鱼得水。

这却是冤枉了随随,其实她的态度远称不上热情,连笑容也是淡淡的,且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说一两句。

她穿着侍卫衣裳,又是雌雄莫辨的模样,嗓音本就偏沉,刻意压低后更分不清男女,东宫侍卫不明底细,将她当成王府侍卫也不奇怪。

桓晔明白这道理,可脸还是越来越黑。

他打定了主意,待太子回来立即告辞,也不用游曲江放花灯了,他只想把那村姑拖回家去好好教训一顿。

就在这时,却见一个身着玉色锦袍的熟悉身影带着个亲随步入楼中,四下张望了一眼,径直向侍卫们走去。

桓晔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怎么哪里都有这个登徒子。

32.

豫章王桓明珪来琼林阁纯属闲着无聊无处可去。

一般人能逛的地方不知凡几,但像他这样夜夜笙歌的人,平日该玩的都玩够了,上元夜也无非是灯多一些,逛的还是平日常去的地方。

琼林阁的酒菜是全长安酒楼里最精致新巧的,他逛累了想坐下吃点宵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桓明珪走进琼林阁中,目光先往高台上的歌姬舞伎瞥了一眼,只一瞬便知道乏善可陈,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新来的两人也姿色平平。

接着他认出了东宫和齐王府的侍卫,纳罕地抚了抚下颌,这两人就差拔刀相向,上元夜竟然一起上酒楼,真是匪夷所思。

随即他便在人丛中发现了身着侍卫衣裳的随随,只远远望见个模糊的轮廓,双眼便是一亮。

随随男装雌雄莫辨,可以骗过大多数鲁男子,但成年男子与女子的体格身形毕竟不同,豫章王何许人也,稍稍一打量便看出她是女子。

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想通其中关窍,“啧”了一声,朝楼上瞟了一眼。

这桓子衡也真是,上元佳节带了美人出来,自己坐在楼上享乐,却叫美人在楼下坐冷板凳。

豫章王最是怜香惜玉,一见美人受冷落,就忍不住想去温暖一下。

他二话不说就向侍卫们走去。

桓晔在楼上看着,他想冲下去将那猎户女拉起来就走,却什么都没做,仿佛想证明些什么。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窈窕的身影,不知不觉绷紧脊背。

桓明珪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脚步顿了顿,抬起头朝二楼望来,甚至还冲他勾了勾嘴角。

桓晔笑不出来,若是手里有弓箭,他大约已经一箭把这登徒子射死了。

可惜齐王没带弓箭,桓明珪平平安安走到侍卫们中间。

看清随随面容的刹那,他微微一怔,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见外地往随随对面一坐。

他时常去东宫和齐王府串门,两边的侍卫没有不认识他的,都笑着向他行礼。

桓明珪全无郡王的架子,笑着与他们打招呼。

他时常混迹在市井间,这里的侍卫几乎都和他喝过酒赌过钱,桓晔的侍卫统领关六郎与他最相熟,笑道:“豫公子,郎君们在楼上饮酒,你老人家不去作陪,怎的和咱们这些下人混在一处?”

一个东宫侍卫意味深长地看了随随一眼,揶揄道:“关六兄难道不知道?

方圆十里只要有美人,咱们豫公子的眼神比萧凌的箭还准。”

众人都是会心一笑。

随随正喝酒,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险些没呛住。

豫章王丝毫不生气,微微侧着头,用那双狐狸眼端详随随:“咦,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是新来的么?”

关六郎忙向随随介绍到:“这位是我们郎君的堂兄豫公子。”

又向桓明珪作揖:“新人面皮薄,还请豫公子高抬贵手。”

豫章王斜他一眼:“怕什么,难不成本公子会吃人?”

他看向随随:“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随随知道他早认出了自己,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上回在街边茶肆她可以不搭理她,当着这么多侍卫的面她却不能拂了齐王堂兄的面子。

随随道:“回禀豫公子,小人敝姓鹿。”

桓明珪又问:“哪个鹿?”

随随道:“一头鹿的鹿。”

桓明珪一笑:“小兄弟人漂亮,姓氏也漂亮。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桓明珪又问:“听小兄弟说话,像是关陇一带的口音?”

随随点点头。

桓明珪狐狸眼一眯:“可我看小兄弟长相,却更像燕赵人呢。”

随随心头一凛,她父亲身兼三镇节度使之前,曾当过几年幽州节度使,她幼时确实在燕赵生活过数年。

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正思忖着,便听这纨绔悠悠道:“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我看小兄弟颜如美玉,还以为是燕赵佳人呢。”

随随哭笑不得,在河朔时便听过豫章王的大名,后来去西北平叛,又从桓烨口中听到他不少事迹,不过听他这样牵强附会,油嘴滑舌,还是有些叹为观止。

她忍不住浅浅一笑。

冷若冰霜的美人一笑,瞬间冰消雪融,犹如春光乍泄。

桓明珪不由看得一怔。

桓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从楼上往下望去,只能看见两人的侧脸。

只见桓明珪坐在她对面,她不一会儿便涨红了脸,桓明珪眉飞色舞说了些什么,她叫他逗得嫣然一笑,桓明珪顿时两眼发直。

桓晔看不下去,转身回到房中。

不多时,太子从净室回来,见弟弟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喝闷酒。

再看太子妃,虽竭力佯装无事,但眼眶微红,一看就是流过泪。

太子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中,向两人道:“方才我在楼下看见子玉了。”

阮月微道:“怎么不请他上楼来?”

太子笑道:“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正和侍卫们玩樗蒲,呼卢喝雉忙得不亦乐乎。”

阮月微强打精神凑趣:“豫章王这却有些不地道了,全长安谁的樗蒲打得过他。”

太子道:“阿阮这回料错了,方才我在楼下看了一局,豫章王连输了两把给子衡家一个侍卫,那个生面孔。”

侍卫中的生面孔只有一个,就是那女扮男装的外宅妇。

阮月微勉强笑了笑:“这倒是稀罕事。”

太子道:“一物降一物,那厮岁除夜从我这赢了一块紫玉佩去,今日让他也得个教训,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桓晔脸色越发不好看,正打算起身去将那登徒子揪上来,不等他起身,只听楼梯上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桓明珪自己上来了。

太子揶揄道:“怎么舍得上来了?”

桓明珪咧嘴一笑:“身上带的金银都输光了,一会儿没钱会帐,只得来找太子和齐王殿下打秋风。”

太子笑道:“这混不吝。”

一边吩咐侍女取盘碗杯盏来,又要了几样酒肴糕点。

桓明珪一张嘴可以顶十张,席间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阮月微酒量很浅,平日有宴饮只喝一两杯,今日却连饮了好几杯,仿佛杯子里的不是剑南烧春,而是白水。

太子见她面颊潮红、水眸迷离,先前还知道遮掩,这会儿目光就像是黏在了桓晔脸上。

他知道她是醉了,便向桓晔和桓明珪道:“时候不早了,太子妃明日还要去武安公府赴宴,先失陪了,你们务必尽兴。”

桓晔也跟着起身要离席,被桓明珪一把揪住袍摆,控诉道:“子衡怎可留下我一个人,太子殿下有家室,你急着回去做什么……”

太子笑着拍拍兄弟肩膀:“难得上元节,你就陪陪你六堂兄吧,不必送我们。”

说着携着阮月微的手下了楼。

阮月微只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每走一步,脚下的楼梯仿佛在涌动。

到了楼下,疏竹和映兰立即上来搀扶,扶着她上了门外的马车。

太子一直神色温和,对太子妃爱护有加,然而一放下车帷,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阮月微靠在他肩头,已阖上了双眼。

太子皱了皱眉,将她轻轻一推。

阮月微呢喃了一声,倒在垫着狐皮的坐榻上。

太子冷冷地乜了她一眼,便即收回目光。

……

太子夫妇走后,桓明珪的眼神瞬间恢复清明,执起酒壶,欲往桓晔杯中注酒。

桓晔伸手将杯口挡住道:“不必了。”

桓明珪“扑哧”一笑,放下酒壶,向楼下瞥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子衡,此事你打算如何了局?”

桓晔撩了撩眼皮,没搭理他。

桓明珪的狐狸眼中难得没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三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她?”

“她”指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桓晔道:“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桓明珪一哂:“你没看见方才她看你的眼神?”

桓晔有些诧异:“什么眼神?”

他方才没去看阮月微,一来是避嫌,二来也是因为心不在焉,一直在往楼下望。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若是已经放下阮三娘,便该好好娶妻生子,当你的齐王。”

他顿了顿道:“你若是还念着她,更不该找个容貌相似的女子当慰藉。”

桓晔蹙了蹙眉。

桓明珪微微叹息:“非是愚兄觊觎你的人。

既然我看到那女子的真容,便不能不劝你一句。

就算是为这鹿氏女着想,你也该早作了断。”

他唇角带笑,可说出的话却像刀锋一样冷酷锋利:“哪天你彻底放下了阮三娘,你还会对她爱屋及乌么?

到时候看到那张脸,你会不会羞耻?

会不会嫌恶?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施舍点财帛赶出去?

还是锁在你那荒宅里不闻不问,直到终老?”

桓晔抬起眼盯着他,眼神阴鸷:“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六堂兄费心。”

桓明珪叹了口气道:“你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桓晔执起酒壶给桓明珪和自己斟满,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受我长兄之托看顾我,但如今我已不是黄口小儿,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

他顿了顿:“这些年,无以为谢。”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起身一揖:“失陪了,六堂兄。”

便即转身离去。

桓明珪望着他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

从琼林阁出来的时候,坊街上依旧车如水,马如龙,行人接踵摩肩。

人们手中提着各色灯笼,有纸糊的,绢制的,皮制的,更讲究一些的提琉璃灯,随着人群移动,城中仿佛有一条光汇聚而成的河流,缓缓流淌在大街小巷。

骑在八尺大马上望去,这景致美得宛如梦境。

可桓晔却无心欣赏。

他仍旧与随随并辔而行,然而却不复来时的轻松愉悦,自打从琼林阁里出来,他便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随随瞥了眼他的神色,便知曲江池的河灯是放不成了。

难得出来玩一次,还偶遇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和夫君携手同游,他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好随随对放河灯没什么执念,在河朔时,上元节她也跟着父亲去放过几回河灯,不知放了多少只,每只河灯上都写着同样的愿望,不过是求一家人团圆,到底也没实现。

她默默地落后一个马身,不去打扰他——设身处地想,这时候他一定想独自静一静。

两人一前以后往城南行去,桓晔果然没往东面曲江池的方向去,而是朝山池院西行。

人流几乎全是往曲江池涌去的,回山池院的一路车马稀少,与先前的热闹相比,更显得清寂寥落。

桓晔忽然放缓速度,与她并辔,转头冷冷道:“你会玩樗蒲?”

随随点头道:“村子里的人都玩,民女跟阿耶学的。”

“你会的东西还不少。”

桓晔道,语气里有点讥诮。

随随听出他来者不善,便没有接茬。

“你赢了豫章王什么?”

他过了会儿又问。

随随道:“两个金饼子,一块玉佩……”

桓晔脸一沉。

随随接着说:“玉佩民女没拿。”

桓晔面色稍霁:“本就不该拿。”

随随道:“金饼子要还回去么?”

“是你自己赢来的便留着吧,”桓晔没好气道,“豫章王家大业大,不稀罕两块金饼子。”

“多谢殿下。”

随随道,她随时可能离开,不一定来得及去常家脂粉铺取钱,山池院桓晔赏的绢帛又不好携带,有两个金饼子傍身,便不怕没盘缠了。

桓晔冷哼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两人默默行出十里,桓晔忽又转头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孤?”

随随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自问还算懂得谋算人心,但桓晔总是让她一筹莫展,这人的心思比四月的天气还难猜,偏偏还总爱让人猜。

她思忖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要问什么,只能寒暄:“殿下明日要去宫里么?”

桓晔乜着她,一时不知道她是真迟钝还是装糊涂。

“你知道方才在酒楼里遇到的那对夫妇是谁?”

桓晔道。

原来是这一茬,随随恍然大悟,不过她委实不明白齐王为何主动提这事,难道不应该绝口不提,只当没这事发生么?

她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桓晔道:“你看见太子妃了?”

“回禀殿下,民女看见了。”

“你知道你生得像她?”

“知道。”

桓晔看着她的眼睛,想从她眼中看出一点情绪,但琥珀色的眼眸里只有淡淡的困惑。

他抿了抿唇:“什么时候知道的?”

随随思索了一下时候知道最为合理,答道:“回禀殿下,是院子改名的时候。”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回长安。”

桓晔道。

随随道:“民女知道。”

“你不怨?”

桓晔撩起眼皮看她。

随随暗暗揣摩一个真正的贫家女遇到这种事该是什么反应,然而她不是真的鹿随随,始终隔着一层,她只能尽力而为:“民女不怨,因为这张脸,民女才能待在殿下身边。”

“要你做另一个人你也心甘情愿?”

桓晔道。

他语气不善,随随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他了,想来是因为方才见到阮月微,找替身的事让正主撞了个正着,眼下心里不舒坦,便把气撒在她身上。

他打定了主意要找茬,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挑出错来。

随随性子好,又因欺骗他心中有愧,凡事愿意多迁就他些,但也经不住反反复复的折腾。

她也有些疲惫,敷衍道:“殿下对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侍奉殿下是应该的。

殿下要民女做什么人,民女便做什么人。”

“如果救你的不是孤,是豫章王呢?”

桓晔一哂,“难不成他要你做什么你也去做?”

若发现她的是豫章王,她没等伤养好就找机会跑了。

但她不能说实话,只得道:“不是的。”

桓晔道:“桓明珪和孤有什么不同?

你跟着他一样锦衣玉食,他比孤体贴温柔,比孤风流蕴藉,你跟着他不比跟着孤好?”

随随抿了抿唇,她知道说什么话能安抚他,他从阮月微那里想听听不到的话,身为一个合格的替身该说给他听的。

可她说不出口,那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很喜欢你,”桓晔接着道,“他心里也没有什么人,你跟着他不用装作另一个人,你跟着孤就只是个赝品。”

顿了顿:“难道你喜欢做赝品?”

随随仍是道:“殿下要民女做什么,民女便做什么。”

桓晔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一哂:“很好,算你有自知之明,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做个赝品。”

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你从今以后都别忘了,安安分分,一辈子做你的赝品,别肖想其他。”

撂下这句话,他猛地拨转马头,留下随随怔在原地。

桓晔一声不吭掉头就走,显是恼了她,回王府去了。

侍卫们坠在十来步开外,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是突然看到齐王殿下掉转马头,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齐王殿下从琼林阁出来时脸色便不太好,他们还指望鹿娘子能安慰他,谁知两人并辔行了一段路,反倒成了这样。

可他们是齐王的侍卫,只能跟着齐王走,即便有些担心鹿娘子孤身一人,也只好策马跟上去。

桓晔的马速并不快,关六和宋九等人很快就追了上去,落后一两个马身,小心翼翼地跟着。

桓晔转过头扫了他们一眼,见十多个侍卫都在身后,挑了挑眉,指了宋九和马忠顺两人道:“你们送她回山池院。”

侍卫们松了一口气,大半夜的,这里人烟又稀少,鹿娘子这么美貌,一个人骑马走夜路,还真让人放心不下。

桓晔乜了两人一眼,冷冷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

两人连忙策马疾奔而去。

桓晔这才转过身,一夹马腹,朝着城北的齐王府行去。

33.

随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不见桓晔回来,知道他是真恼了,便继续打马往前。

不一会儿,她听见身后马蹄声渐近,回头一看,却是侍卫马忠顺和宋九。

她勒缰驻马,向两人问道:“殿下回王府去了?”

宋九和马忠顺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没有哭哭啼啼,要是她哭起来,他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

两人相互使眼色,最后还是马忠顺败下阵来,硬着头皮道:“鹿娘子,殿下有急事回府,特命仆等送鹿娘子回山池院。”

随随点点头:“有劳两位。”

其实山池院距离此地不过十多里,骑马片刻就到了,就算碰到歹人,倒霉的也不是她。

两个侍卫将随随送到山池院门前,看着她进了门,便即回王府复命。

随随回到棠梨院,春条和小桐他们还未回来,院子里静悄悄的。

阍人将门打开,随随一进门,高嬷嬷披着厚衣走出来,见她孤身一人,诧异道:“娘子怎的这会儿就回来了?

殿下呢?”

出门时桓晔同她说过,今晚要游玩一整夜,天亮再回来。

随随平静地答道:“殿下半道回王府去了”

高嬷嬷一听便急了:“可是王府出什么事了?”

随随道:“嬷嬷别担心,应该没什么事。”

高嬷嬷心下稍安,随即觉得蹊跷,既然王府没什么事,怎么大半夜的把一个女子丢在半道上,自己回王府了?

他出门时分明说好天亮回来,还吩咐她预备早膳呢。

老嬷嬷盯着随随的脸看,然而院子里灯火暗淡,她又老眼昏花,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听她声音又没什么异常,不见哽咽沙哑,一时有些拿不准。

她只得先把人迎进屋里去:“外头天寒地冻的,骑马很冷吧?”

“还好。”

随随道。

高嬷嬷往炭盆里添了炭,又塞了个铜手炉给她,这才旁敲侧击地问道:“娘子跟殿下去了哪里?

可遇上什么事了?”

随随道:“去承天门外看了百戏,接着去平康坊的琼林阁,在楼里碰见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同兄嫂一起用了宵夜。”

高嬷嬷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暗道冤孽。

这阮三娘简直是他们家殿下的孽债。

高嬷嬷有些惭愧:“娘子……知道了?”

随随点点头:“我早知道了。”

“娘子可是与殿下闹别扭了?”

随随摇摇头:“没有啊。”

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她方才简直可说是逆来顺受、千依百顺。

高嬷嬷“噫”了一声,那就是他们家殿下忘不了阮三娘,不见正主时还好,一见又别扭上了。

她同情地看了眼鹿随随,虽然起初不喜这女子生得妖冶出身又低微,可殿下自从有了她在身边,眼见着比从前开朗不少,脸上笑容也多了,她也渐渐释然了。

只要品性纯良,便是出身低点也无妨,只要他们家殿下喜欢就好。

高嬷嬷打定了主意,她自己虽然是个人微言轻的奴仆,但凭着自己在殿下跟前的三分薄面,将来也要替她斡旋斡旋,好歹挣个侍妾的名分。

有幸诞下一儿半女的,这辈子也有靠了。

哪知上元节出去看个灯,也能碰上阮月微,落得个不欢而散。

她越想越觉这孤女可怜,握了握随随的双手:“娘子也别难过,殿下多半是想到什么急事。”

说罢站起身:“厨下煨着鹿茸参汤,老奴去给娘子盛一碗来暖暖身。”

不多时春条他们也回来了,听说了随随的遭遇,个个暗暗替她打抱不平。

周围人以为她受了情伤,个个小心翼翼的,加倍殷勤地给她端汤送水,随随一连收到几只花灯,倒有些哭笑不得。

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她自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得知桓晔依然对阮月微一片痴心,她反倒少了许多负担。

日后她离开京城,桓晔也只是丢失一个“赝品”,想必没什么所谓。

……

桓晔回到王府后草草地沐浴洗漱,换上寝衣躺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心里仍旧憋得慌,身体是疲惫的,但却睡不着,闭上眼睛便想起方才的事。

他辗转反侧半晌,终于还是坐起身,叫来高迈:“宋九他们回来了?”

“回禀殿下,刚回来。”

高迈答道。

他已经听侍卫们说了今晚的来龙去脉,但齐王殿下为何与鹿随随置气,他却不知缘由,要说是因为撞见正主迁怒替身吧,这会儿却又问起护送鹿娘子回山池院的侍卫来,真是难以索解。

桓晔道:“传他们过来,孤有话问他们。”

说着在寝衣外披了件狐裘,便去了堂中。

不一会儿,两个侍卫到了。

桓晔仍旧阴沉着脸,周身冒着寒气,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人送到了?”

桓晔道。

宋九道:“回禀殿下,属下等已将鹿娘子送到山池院了。”

“鹿氏,”桓晔冷冷道,“谁是你家娘子。”

宋九简直比窦娥还冤,平日他们都是这么称呼的,也不见齐王殿下责怪啊。

桓晔问完这句便没了下文,半晌才道:“她哭了么?”

鹿随随非但没哭,一路上还和他们相谈甚欢。

宋九直觉这不是他们家殿下想听的话,但又不能说假话,便偷偷踢了马忠顺一脚。

马忠顺品级不如宋九高,资历也不如他老,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禀殿下,当时黑灯瞎火的……仆也没看清,听鹿娘子的声音有些哑,大约……也许是哭过的吧……”

宋九瞟了一眼同伴,给了他一个“你小子可以”的眼神。

桓晔面色稍霁:“她同你们说什么了?”

两人有点心虚,一路上鹿娘子教了他们打樗蒲的窍门,问他们琼林阁的厨子是哪里人,问他们平日不当值时都去哪里玩,还问他们京城里哪家花楼名气最响……

这些当然不能如实禀告,马忠顺眼珠子转了转,答道:“回禀殿下,鹿娘……鹿氏,大约是有心事,没说多少话。”

话多话少要看同谁比,这样也不算欺上。

桓晔乜了他一眼:“你们帮着她说话,可是收了贿赂?”

马忠顺忙从袖子里掏出个银角子,正是鹿随随方才玩樗蒲从他那儿赢去的:“鹿氏赏……给了仆等这枚银角子,让仆等打酒喝。”

那银角子约摸有五六钱,拿来赏人太过,看来那猎户女真的慌了,指望他身边的亲随替她斡旋呢。

他哪里知道随随不过是借着打赏把银子还给马忠顺罢了。

桓晔抬了抬下颌,对两人道:“退下吧。”

躺回床上,他心里那股郁气纾解了些,那女子本就是个乡野村妇,嘴又笨,何必同她计较。

过两日便去看看她吧,他冰凉的心底慢慢回温,像是燃起一簇微弱的小火苗。

可就在这时,他蓦然想起桓明珪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的心渐渐沉下来。

饶是他不愿承人,他也知道桓明珪说得不错,无论他对阮月微是否还有情谊,都该和过去了断,鹿氏这个赝品,自然也属于过去的一部分。

他该趁早给她一些财帛田产,放她出去。

她这样的孤女,在长安城里无依无靠,多半要找个人嫁了……

恐怕刚把她放出去,桓明珪就在门口守着了。

想起她在桓明珪面前面红耳赤、巧笑倩兮的模样,桓晔的心脏骤然缩紧,像是忽然被一只利爪攫住。

他的心中涌起戾气,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凭什么要成全他们,就算将来他厌弃了她,也要把她锁在身边,想走,除非死了。

……

自上元节那日起,齐王就没再来过常安坊。

山池院众人都很同情鹿随随这个“弃妇”,只有她自己照吃照睡,每日去园子里练剑。

气候一日暖似一日,檐头的积雪不知不觉消融,滴入春泥中,滋养了草木。

一天清晨随随照例出去练剑,忽然发现庭前的海棠树不知何时已抽出了嫩芽。

随随一怔,蓦然想起已经一月末了,一算日子,她已经有近半个月没见过桓晔。

不过她也只是怔了一下,仿佛一粒细石子落入茫茫湖水中,还未激起水花就沉了下去。

园子里的积雪融化后,骑射用的校场便开始动工。

桓晔早在年前便吩咐人将园子里废置的马球场改建成骑射用的校场,工期是一早便定好的,并未受到随随“失宠”的影响。

二月初二这日,随随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铺。

这次拜访本是例行公事,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店主人道:“属下按照大将军吩咐,命人追查太医署烧毁那批脉案,发现这些可疑的宫人内侍中,有三人曾在淑妃殿中当过差,却因为各种原因调去别的地方。”

“淑妃?”

随随诧异道。

她从未怀疑过淑妃母子,朝野上下都知道淑妃之子陈王痴肥蠢钝,行事荒唐,所有嫡庶皇子中,最没有即位可能的就是他。

淑妃出身不显,这么多年来一直为皇后马首是瞻,虽然在皇后在痛失爱子后将执掌后宫的权力交给了淑妃,但这不是他们母子能预知的事。

再说为了这点权力便铤而走险谋害储君,也不太可信。

随随当初也叫人查了淑妃母子,但他们一直都不是重点追查的对象。

他们完全没有动机,为何要为他人做嫁衣?

何况桓烨对这庶弟关爱有加,全长安都将他当作笑话,只有桓烨待他亲善。

无论怎么想,淑妃母子都没有谋害他的动机。

随随百思不得其解,但仍然吩咐下属仔细查淑妃和陈王府。

从常家脂粉铺出来,随随看着天色尚早,便带着春条又逛了会儿,逛累了两人在街边找了个茶肆坐下,要了些糕点茶水,一边吃一边休息。

刚坐下不久,便听邻桌一人向同伴道:“你听说了么?

陛下要给齐王和陈王选妃了。”

另一人道:“陈王真可怜,和齐王放在一起,谁愿意选他啊?”

“好歹也是个亲王呢。”

先头那人道。

“亲王又怎么的,”他同伴笑道,“别说那些高门贵女,连平康坊的伎子都不爱招待他呢……”

两人说着便笑起来。

春条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随随:“娘子,这些市井中的胡话,多半是乱传的,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随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知道。”

不过春条这回没说中。

不出半个月,皇帝要替齐王选妃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据说皇帝为此特地在曲江亭子设了踏青赏花之宴,广邀高门华族的适龄女郎参加,誓要为器重的三子选个德才兼备、品貌超卓的王妃。

所有候选贵女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太子妃家中行六的堂妹。

而几乎是同时,随随接到剑南传回来的消息,她派去的人找到了当初参与毒害桓烨的医官,供出的主谋正是陈王桓炯。

34.

长安的春意像是随着南风倾入城中。

昨日杨柳抽出第一片嫩芽,一眨眼城中已是桃秾李艳,莺啼燕语。

二月进士科探花宴一过,转睫便是三月三上汜节。

一场春雨过后,齐王府正院里落花无数,高迈踩着遍地落花穿过庭院,走到齐王的书斋门外,看了看手里的木匣子。

平平无奇的一只黑檀匣子,不过巴掌大小,捧在手里却似重逾千钧,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启禀殿下……”

“进来。”

湘帘里传来齐王寒泉似的声音——自从和鹿娘子闹别扭,他又恢复了以前孤僻高傲的模样,比之从前更离群索居,连豫章王也不肯搭理了。

桓明珪递了几回帖子名刺进来,有两回人都到了,他们家殿下愣是称病不见。

高迈打了帘子进去,桓晔正坐在书案前,手里拈着笔管,正笔走龙蛇。

“殿下书艺又有精进。”

高迈称赞道。

能不精进吗?

不能去山池院,又不出门酬酢,除了隔三岔五去宫里和兵部,就是窝在书房里,不是习字就是打棋谱。

桓晔撂下笔,撩了撩眼皮:“何事?”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巧的檀木盒子上:“这是什么?”

高迈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是殿下上回吩咐下去寻的胡药,今日送来了。”

桓晔这才想起自己年前见那猎户女一大碗一大碗地灌避子汤,某天路过尚药局顺便去问了问相熟的医官,这才得知有一种西域来的避子丸,药效不比避子汤差,又不似避子汤那般寒凉。

只是宫禁中讲究太多,不能给帝后嫔妃们用胡药,医官们为求稳妥,也尽可能在用老的方子上添添减减。

民间用得起这药的人家也不多,是以很罕见,他派了人去边陲买,这会儿才送到。

可惜已经用不到了。

他上回踏足常安坊还是上元节那日傍晚。

桓晔蹙了蹙眉,垂下眼帘,佯装端详自己的墨宝:“那边怎么样了?”

高迈当然知道他的“那边”是“哪边”,但还是明知故问:“殿下是问常安坊那边么?”

桓晔只是掀了掀眼皮,不说话。

高迈便接着道:“回禀殿下,山池院一切如常,前日校场已经竣工了。”

桓晔道:“有人用过了?”

那校场是为鹿娘子练习骑射特地改建的,要用当然是她用。

高迈遂试探着道:“鹿……氏用过了。”

桓晔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端详自己的大作:“她最近在忙什么?”

高迈暗自庆幸,好在他对山池院那边留了个心眼,三不五时地打听一下鹿娘子的近况,以备齐王殿下心血来潮问起。

他斟酌着道:“除了习骑射外,鹿氏还时常按照殿下的吩咐打棋谱,钻研弈道……”

“不用拣好听的说,”桓晔用眼梢瞟了他一眼,“她是不是没心没肺地照吃照睡,照样出去逛市坊?”

高迈一时无言以对,心道你这不是了如指掌么,还来问我。

这话当然不能说,高迈低眉顺眼道:“殿下英明。”

顿了顿,看那盒子:“这药……”

桓晔凉凉道:“拿去烧了。”

“这……”高迈小心翼翼道,“这药不好觅,万一哪天用得上呢……”

“孤说烧了。”

桓晔挑了挑眉。

高迈只得道:“是,老奴这就拿去烧了。”

说着便要退出去。

“慢着,”桓晔用指尖点点几案,“先放着,孤自己烧。”

高迈无可奈何地道了声“是”,把匣子放在案头。

桓晔又吩咐道;“明日一早要去曲江池,早做准备。”

说起上汜的流水曲觞宴,桓晔的脸色便沉了沉,他最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何况阮月微也会带着她那个堂妹出席。

但这回上汜宴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庶弟陈王与他相差只有三四个月,也到了纳妃的年纪,他不想娶妻,母亲也不管他,可淑妃为了儿子的婚事已经操心好几年了。

左右他是不会纳妃的,桓晔捏了捏眉心,不过虚应故事罢了。

可是那猎户女并不知道,她肯定听说皇帝要替他选妃的事了,可她那边还是毫无动静,照常吃喝玩乐,骑马射箭,昨日还有闲心去逛市坊买脂粉——他都不去,也不知她涂脂抹粉给谁看!

桓晔瞪了那黑漆匣子一眼,越看越来气,又把高迈叫了进来,吩咐道:“你拿去烧,孤没空。”

高迈暗暗叹了口气:“遵命。”

桓晔又道:“往后那边的事别向孤禀报。

你带人去常安坊把孤的衣裳用具都取回来。”

转念一想,以那村姑的性子,能不能发现少了东西还未可知。

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让高嬷嬷也一起回来。”

……

三月三上汜当日,惠风和暖,天朗气清,曲江池上烟波弥漫,南岸芙蓉苑中繁花如锦。

池畔沙帷画屏连绵,映着碧绿池水,雾鬟云髻、衣袂翩然的妙龄贵女穿行其间,便如画中的人物一般。

虽然朝野上下都知皇帝是为了替两个儿子选妃,世家与皇家心照不宣,但却不能摆到明面上,于是便由淑妃出面设曲水流觞、赏花玩景之宴,不但广邀年龄、家世适宜的闺秀,还请了宗室贵女作陪。

男宾由太子下帖,除了几个嫡庶皇子、宗室郡王,还有公侯之子。

男女宾客的帷帐虽分了两侧,但帷幔用的是轻纱,即便在帐中也能将体格身姿看个依稀仿佛,何况攀花折柳、流杯浮卵之际,总有机会将人看个分明。

为表对两个儿子婚事的重视,皇帝特地提前从骊山回长安,亲临芙蓉苑,还携了淑妃伴驾。

桓晔一早便到了芙蓉苑,与皇帝、太子同坐一帐,时不时有银铃似的娇笑声随风飘来,连太子也不禁循声望一眼,桓晔却是目不斜视,只是端坐这饮茶。

太子往女宾那边张望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他分明看见了张相的独女张清绮,她是阮月微的手帕交,偶尔去东宫做客,他是见过几回的。

他万万没想到张秋湖那滑不溜手的老东西,竟也来凑这个热闹,这是看见齐王势大,起了投靠的心思?

他当年与阮月微订下亲事时,张秋湖还是礼部侍郎,不曾入相,他有意纳他女儿当侧妃,他却百般推脱,说膝下只得一个女儿,要多留她几年,实则是看不上侧妃之位。

太子想了想,看着桓晔笑道:“方才我似乎看见张家女公子了,她是阿阮闺中密友,才名不在阿阮之下,三弟可以多加留意。”

桓晔道:“有劳二哥费心。”

皇帝看了眼太子笑道:“张家这位女公子聪明伶俐,性情活泼,只是张氏寒族,出身低了些,有些委屈三郎。”

顿了顿道:“不过只要合眼缘,门第也不是不可以迁就。”

桓晔道:“张相是股肱之臣,只得这一个女儿,儿子领兵,长年驻守边关,恐怕耽误了张家女公子。”

皇帝轻轻一笑,不再说什么。

太子脸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又着相了。

出席花宴的人并非都在王妃人选之列,张秋湖把女儿送来,说不定正是出于皇帝授意,就是为了看看他的反应。

回过头一想,桓晔根本不可能娶她为妃,皇帝既然将神翼军兵权交给了三子,便绝不可能让他娶宰相之女,张秋湖结下这门亲事,宰相也就做到头了。

这是极浅显的道理,然而他却一叶障目,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并非沉不住气的人,可自从桓晔执掌神翼军,他便感到有一柄利剑悬在头顶,日日坐立不安。

尤其是在皇帝免了他监国之责后,他更是心忧如煎。

早知如此,当初若不和桓晔争阮月微,而是娶了张清绮,桓晔就不会远走西北,也不会手握重兵,而张秋湖毫无疑问会成为他的助力……

太子心头一跳,定了定神道:“阿阮今日也带了她三叔父家的堂妹来,上回提起过的,一会儿叫阿阮带着她来见个礼,给三弟过过目。”

桓晔道;“二哥有心,太子妃的姊妹自是品貌出众,不见即知。”

太子待要再说什么,皇帝忽然“咦”了一声,皱眉道:“五郎怎么还没到?”

众人这才想起陈王来。

这次花宴,谁都知道是为了齐王设的,陈王不过是个添头。

但即便是添头,人总不能不来。

太子道:“许是王府中有什么事耽搁了。”

皇帝冷哼一声:“他能有什么正经事。”

转头对中官吩咐道:“你遣人去齐王府,命他立即过来。”

其实不用他派人去请,淑妃见儿子迟迟不来,早已偷偷遣了内侍去陈王府,这会儿已经回来复命了。

“不在?”

淑妃惊诧道,“莫非已经出门,正好错过了?”

内侍低声道:“敢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淑妃脸色微变,起身向宾客们笑着道了失陪,然后匆匆走到帐外,挑了个僻静无人处,方才问那内侍:“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内侍也是一脸焦急:“回禀娘娘,据王府下人说,殿下前几日出城了,本来说了今早一定回来的,却不知为何耽搁了。”

淑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出城做什么?

去哪里?”

内侍嗫嚅道:“殿下近来时常去城东二十里外的云水观……”

他附耳说了几句,淑妃脸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怒:“这孽障!”

陈王去的那处地方名为道观,实则是娼寮,里面的年轻女冠做的都是皮肉营生,近来从南边来了个“游方”的女冠,陈王这几日正在兴头上,已经接连在城外宿了好几日,陈王府的下人怕淑妃怪罪,百般替他遮掩,直到今日终于遮掩不下去了。

淑妃知道自己儿子荒唐,平日流连秦楼楚馆也罢了,竟然荒唐到这个地步,连她都是万万没想到。

她柳眉一拧:“赶紧叫人去把那孽障从淫窝里拖出来!”

内侍道;“吴总管一早便派人出城去了,可是却不见殿下踪影,观主道殿下昨日一早带着那女冠出游,一直未归。”

“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

淑妃怒道,“叫他们把人给我找出来,否则一把火将那淫窝烧了!”

可她也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那女冠子不过是在云水观赁个院子做买卖,与他们并无瓜葛。

怪只怪她那不成器的儿子,竟然与个来历不明的娼妇厮混。

“加派人手去找,”淑妃道,“就是把长安翻个底朝天,也把那孽障找出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

陈王桓炯醒来时,脊椎仍旧有些发麻,脑袋昏昏沉沉,双腿失去了知觉。

他晃了晃脑袋,身上的肥肉便跟着颤抖起来。

他本该在温柔乡、锦绮堆里,身旁是销魂夺魄的温香软玉,可他直觉哪里不对,四周阴寒潮冷,不像阳春三月,还有“滴答滴答”空洞的水声。

桓炯心头一凛,彻底清醒过来,撑开眼皮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双手双脚被麻绳紧紧覆住,只有一盏油灯在一丈开外闪着幽幽的光,隐约照出周遭的景象。

这是一间低矮的暗室,目力所及之处没有门也没有窗,他的面前只有一张屏风,屏风后面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影。

桓炯心一沉,他这是被人摆了一道。

他定了定神,随即放声嚎哭起来:“放我出去,你是何人?

为何将我拘禁在此?

你可知我是谁?”

人影未动,却有一道声音自屏风背后传来:“你为何要谋害故太子?”

却是个女人的声音,比一般女子低沉一些,语调平静,却叫人骨髓都冷透了。、

35.

陈王心如擂鼓,抑制不住颤抖,他用力咬破舌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尖声叫道,“你……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

他颤抖着声音哀嚎:“放本王出去,快放本王出去,多少钱财都给你们,求求你们了……”

随随冷冷地打断他:“你到了这里便不可能活着出去。”

顿了顿道:“问什么答什么,可以死得痛快点。”

她既然冒险派人把亲王绑来,自然是有切实证据证明毒杀桓烨的的确是他,他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府中蓄了一群道士,成日炼丹合药,其实却是以此为幌子,炼制毒药。

早在五年前,他还不过是半大少年,便开始玩起了毒药,起初是用鸟雀猫狗试毒,接着便用王府的姬妾侍婢,只是他心思缜密,手段小心,偶尔有一两个下人暴毙,也没人怀疑他,只当是得了急病。

但是他什么时候开始起意谋害储君,却是不得而知。

随随仍旧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王听了她的话,仍旧装傻充愣,鬼哭狼嚎。

随随淡淡道:“这里是地下,四周方圆十里没有人烟,不会有人听见。”

陈王仍旧嚎叫不止,随随站起身走出屏风。

看到她的刹那,陈王的叫声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同时消失,仿佛揭下了一层面具。

脸还是那张痴肥的脸,肥肉把五官挤成局促的一团,眼睛像两条缝。

但只要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任谁都不会以为他是个傻子。

他看到了随随的真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生理,不再挣扎,却用那双细小的眼睛静静地打量她,精明外露。

女子意外年轻,看着大约只有二十岁出头,容貌美得惊人。

陈王平生最爱美人,猎艳无数,但眼前的女子虽风华绝世,却让人生不出半点猎艳的心思。

她的眼睛色泽比一般人浅淡些,在灯下像是千万年前凝结而成的琥珀,里面封存着死亡和杀意。

她像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索命的恶鬼,叫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为什么要杀桓烨?”

随随又问了一遍。

陈王面无表情,眼神却变得阴鸷:“为什么?

我恨他,想要他死。”

“他待你不薄。”

随随道。

陈王一哂:“是啊,他是个大圣人,见不得眼前有条丧家犬,要把它洗干净,教它上进,教它摇尾巴讨人欢心,否则心里就不舒坦。”

顿了顿道:“知道丧家犬需要的是什么?

要是真好心,扔块肉给它就足够了,甚至看它不顺眼,踹它一脚,打它一棍,都是它该受的。”

“他待你好,所以你就恩将仇报。”

随随道。

陈王笑道:“你见过皇帝和淑妃么?

你可知我为什么会长成这副样子?”

随随沉默不语,这时候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听他说就行。

“是皇后叫人把我养成这样的,”陈王接着道,“她让下人喂我猪油和蜂蜜拌的饭,给我喝大补的汤药,到了开蒙的时候,她的嫡子跟着先生读四书五经,却有太监带着我去园子里玩。

我初识人事时才十二岁,那宫人奉皇后的命来勾引我,事后却说是我小小年纪根子不正,天生荒淫,奸污宫女……”

随随知道皇后性子刚强,治理后宫颇有手腕,自己育有两个皇子,又怀上第四个孩子,这才准许妃嫔诞育庶子女。

可她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孩童,皇帝不止陈王一个庶子,也不乏七皇子那样聪明伶俐的,也没见她用上这些手段。

陈王看出她脸上的困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

你知道她为何如此忌惮我?”

他冷笑了两声,声音干涩:“就因为两岁的时候有个高僧应召入宫,皇帝叫了众皇子出来,那高僧摸了摸我的头顶,说了句‘此子有宿慧’。”

随随抿了抿唇:“这些事淑妃难道不知?”

陈王一哂:“她?

她未必不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她只要当皇后的狗,也把我当猪狗般地养大。

她总说像贤妃那样心比天高,最后绝没有好下场,她要我夹着尾巴做人,凡事都让着嫡兄们,什么也别去跟他们争,将来出宫建府做个富贵闲人,将她接出去享福就行。”

随随默然片刻道:“这些事是皇后做的,桓烨并不知情,他有什么错?”

陈王道:“当只饱食终日的猪没什么不好,做他们母子的狗也没什么不好。

他错就错在不该来管我。”

他眼中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刻毒:“他来考校我功课,在皇帝面前夸我聪明,宫宴上要我赋诗,自以为是在帮我……”

他冷笑了一声:“我不恨皇后,真的,我要是她说不定也会这么做,但我恨桓烨,恨他那副悲天悯人的蠢样,蠢人活该去死,他死得该!死得好!”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肋下便是一痛,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便插进了他身体里,那把刀只有不到两指长,刀身细窄,入刀的部位却讲究,桓炯痛得难以呼吸,整个人忍不住蜷缩成一团。

可他喘着粗气,却笑得越发疯狂,嘶声道:“你……你折磨我……我也要说……他该死……”

随随握着刀柄,细小锋利的刀身在他血肉中搅动。

她了解所有让人痛苦的手段,只是不常用得上,更罕有亲自动手的时候。

桓炯痛得直抽冷气。

“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随随抽出刀,冷冷问道。

桓炯缓了缓,咬牙切齿道:“没人……指使……”

“皇后做的那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随随问道。

桓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仍是道:“没人指示,是我……我要他死,不用人指使……”

“有人利用你,”随随淡淡道,“你当了别人的刀。”

桓炯忽然大笑:“我宁愿当刀,我有用,不是么?”

他顿了顿,恶毒道:“当然不止我一个恨他,想要他死,多的是人看不惯他那副嘴脸,他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不能让我高高兴兴做一头猪……”

话未说完,他忽然哀嚎了一声,那片鬼影般的薄刃又没入了他的身体。

随随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帮你,只是因为看出你的不甘。”

桓炯微微一怔,随即缓缓勾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个……本该死了的人。”

随随不发一言,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不见惊异之色。

陈王能十年如一日地装成傻子骗过几乎所有人,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能猜出她的身份也不足为怪。

“你是萧凌,”桓炯接着道,“时隔三年还在追查这件事的也只有你了,可是……”

他觑了觑眼,那双细眼更是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线:“他见过你这种样子么?”

随随平静的双眼到此时才有一丝波动,不等她回过神,左手中的刀已送了出去。

桓炯痛得龇牙咧嘴,血从牙缝中渗出来,却是自己将腮边的肉都咬破了。

可他还是忍着疼道:“我那长兄……光风霁月……他眼里的母亲端庄高贵,他眼里的父亲英明神武……他眼里的心上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将军,他可知道你精于算计、玩弄权术,把自己亲叔父的野心养大,然后推他出来送死……”

只听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桓炯的眼神逐渐涣散,可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那仁爱孝悌……温柔纯善的长兄,他直到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他在天有灵,知道你是这种人,会怎么说?”

他大笑不止,满身肥肉震颤不止:“你敢让他……让他……见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么?

你敢……让他看见……你的……”

最后半句话没说完,只听“嗤”的一声,喉管割裂,声如裂帛。

桓炯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随随扔了刀,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被抽走。

她用衣袖揩了揩脸颊上的血,按动墙上一处机簧,只听石壁中铁链“喀拉拉”作响,片刻后,头顶上的暗门缓缓打开。

烛火的光从门里撒下来,方能看清这是个两丈见方的地室。

随随上到地面,眼前的莲花座上,是一尊前朝的石佛像,佛像秀骨清像,神色悲悯。

她看了佛像一眼,带着满身血迹走出浮屠塔。

守在门外的两人向她行礼:“大将军,禅房中已备好了水。”

随随点点头,看了一眼脚下:“下面有劳收拾一下。”

两人下到石室中,其中一人一看清里面的情形,忍不住吐了出来。

随随换下沾满鲜血的衣裳,冲去身上血迹,然后将整个人浸没在浴桶中。

她为桓烨报了仇,可心里一片寒冷苍茫,像是塞外的雪原。

你敢让他看见你的真面目么?

他本可以一辈子看不见的,她心想。

她怔怔地坐在浴桶中,连水已变得冰凉也没发觉,直到有人敲门,低声道:“檀越,另一位檀越已经醒了。”

随随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擦干身体,换上早晨出门时穿的衣裳,走出禅房。

春条醒来便四处找她,见到她方才松了一口气:“娘子,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她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真奇怪,每次到这灵花寺来,奴婢总是会犯困。”

知客僧还是上回接待他们那个,笑着道:“不瞒檀越,敝寺的茶水中有些宁神的草药,檀越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又饮了这茶,自然容易酣睡。”

春条恍然大悟,对随随道:“娘子拜过佛还过愿了?”

随随点点头:“已还愿了。”

春条道:“娘子可许了新的愿望?”

随随摇了摇头,笑道:“人不能太贪心,总是求佛祖,佛祖也会不耐烦的。”

两人说笑着出了灵化寺,坐上马车,向城中驶去。

不知是不是沐浴时着了凉,随随在回去的马车上便觉后背有些发寒,回去连晚膳都没吃,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睡到中夜,她醒转过来,只觉浑身冰冷,喉咙里却似有火烧,她起身想倒杯茶喝,下床时腿一软,一个踉跄,带倒了床边的衣桁。

春条听见响动,提着灯走进来,却发现她面色潮红:“娘子可有什么不舒服?”

随随道:“没什么事,只是下床的时候有点迷糊,带倒了东西。”

春条听她声音比平时更喑哑,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吓得缩回手,那额头热得烫手,她忙扶随随上床:“娘子发热了,定是出门染了风寒,奴婢叫人去找大夫。”

36.

纸包不住火,尽管淑妃极力隐瞒,陈王出城冶游,连日未归之事还是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皇帝自是勃然大怒:“这逆子!加派人手给我去找,找到了直接送去宗正寺!”

平常也就罢了,今日上汜宴是替两位亲王选妃,陈王连个脸都不露,这不是在全长安高门世族的面前丢天家的脸么?

太子连忙宽慰父亲:“阿耶息怒,五弟许是遇上什么事耽搁了。”

皇帝冷笑道:“他能遇上什么事!死在外头才好!”

淑妃来请罪,刚走到帷帐前,便听见皇帝的狠话,一时又恨又气,恨儿子荒唐没出息,又帝绝情,除了皇后嫡出的那几个子女,其余骨肉便如捡来的一般。

她的五郎刚出生时何等聪明伶俐,两岁上便能将千字文咿咿呀呀指着读出来,后来长成那样……

她神色一黯,皇后不愿意庶皇子太出色,她不敢违逆皇后,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求他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出宫建府,将来母子团聚颐养天年。

可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材,五郎真的长成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她这当娘的又如何能好受。

淑妃咬了咬牙,走进帐中,看见温文儒雅的太子、气宇轩昂的齐王,心中又涌出无限酸楚,她的五郎本来也该如他们一般,长成个清秀俊朗、意气风发的小郎君……

她定了定神,将不该有的杂念赶出去,如今想这些有什么用,早日给他娶个贤妇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理。

好在皇后将后宫交给她打理,儿子说亲也算一个助力。

她跪下顿首:“五郎不肖,是妾管教无方,请陛下降罪。”

淑妃性子温婉柔顺,如今又代皇后掌六宫,当着一干皇子的面下跪磕头,皇帝也不好再责怪她:“罢了罢了,等他回来再好好教训他便是。”

淑妃谢恩起身,用绢帕拭了拭泪,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就怕皇帝气头上说出降爵之类的话,到时候君无戏言,再没有转圜余地。

不过真正在乎陈王是否出席的,也只有淑妃这个亲娘。

对许多人来说,陈王在场也只是扫兴而已。

横竖本来就是个添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玉树临风的齐王身上。

宴会照旧进行,众人在帐中坐了一会儿,便去池畔漫步赏花。

出了帷帐,本来是男女宾客各走一边,但走着走着自然就散了,渐渐混在一处。

不时有高门夫人带着晚辈来向淑妃请安,那些晚辈无一不是妙龄女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桓晔一视同仁,对谁都是一样有礼但冷淡。

阮月微看着皇帝中意的几个人选都去相看过了,便带了堂妹阮六娘来向皇帝、淑妃和太子等人见礼。

她和阮月微眉眼不算太相似,但气质神韵如出一辙,或许是因为在江南长大,清丽之外又多了一分柔媚。

她今日薄施粉黛,额点朱砂,穿了件杏色的薄罗春衫,披着轻容纱泥银帔帛,下着十六破石榴裙,娇柔秀丽得好似池畔枝头的杏花,姿色比起阮月微还略胜一筹。

桓晔曾见过画像,但画像比之活色生香的真人,自然相差千里。

可是他心里还是毫无波澜,这个神似阮月微的女子,对他来说就和这里任何一个女子一样,他连第二眼都不想看。

众人都知这是齐王妃的主要人选之一,说是见礼,其实是带来与齐王相看的。

太子笑指桓晔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家三郎。”

阮六娘觑了一眼桓晔,立即螓首低垂,晕生双颊,盈盈下拜:“民女阮氏,拜见齐王殿下。”

桓晔一颔首,淡淡地道了声“免礼”。

太子道:“这么生分做什么,你是阿阮的堂妹,便也是三郎的妹妹,合该叫一声三哥。”

阮六娘脸色更红,摆弄着腰间系玉佩的丝绦,低低地叫了一声“三哥”。

她的官话里带了些许吴音,尾音微微拖长,因为害羞,声音越发如娇莺初啼,连太子在旁听着都觉耳根一酥。

桓晔却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并未顺势叫一声“六妹”,而是道:“女公子不必多礼。”

有了这层哥哥妹妹的关系遮掩,男女防闲便可松弛一些了。

太子笑道:“三郎,这声三哥可不能白受了。”

皇帝显然对这王妃人选颇为满意,虽然和太子妃一家有些不美,但她父亲家世清贵,官声不错,同时远离枢轴,不会助长不必要的野心,且这女子的品貌也堪配三子。

他点头笑道:“六娘初来乍到,三郎须尽地主之谊,我们去流杯亭放羽觞,你便带着六娘去曲水边坐吧。”

有了这层哥哥妹妹的关系遮掩,男女防闲便没那么要紧了。

皇帝发话,桓晔自不能当众忤逆,便对阮六娘道:“女公子请。”

阮六娘一福:“有劳三哥……”

两人沿着池畔往前走,淑妃望着两人背影道:“真是一对璧人,真像画里走出的一般。”

太子向妻子笑道:“这桩亲事若成了,你们姊妹倒可以时常作伴了。”

阮月微笑得有些勉强:“是啊,若是能成就好了。”

多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桓晔与阮六娘在池畔的杏花林中穿行。

阮六娘时不时偷觑一眼齐王,脸颊上的红晕便深一分。

本来家中叫她来赴宴,她心里是不乐意的,虽然远在江南,她也知道齐王与她堂姊的那段故事——他们几个堂姊妹中,就属三堂姊和她最出挑,两人自小便被大人们拿来比较,后来她去了江南,偶尔回一次长安,两人也总是暗地里较劲,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到衣裳首饰,样样都要比。

三堂姊占了长房嫡出,她在出身上就略逊了一筹,如今她又成了当朝太子妃,她婚事上越不过她去就算了,还要拣她挑剩下来的夫婿,真是说不出来的憋屈。

可见到齐王第一眼,这些心思便烟消云散。

她忽然庆幸三堂姊恋慕权位,在太子和齐王之间选了太子。

小娘子的娇颜比杏花还动人,但齐王却看不到,他一声不吭,目不斜视,眼睛只盯着前方的流杯池。

眼看着池上的亭子就在不远处,朱红阑干上的雕花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阮六娘只得主动找话说:“民女在江南时便常听闻三哥英名……”

桓晔听她一口一个“三哥”,蹙了蹙眉道:“女公子谬赞。”

阮六娘以为他会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接,问问她都听说了些什么,可他不接茬,她只能继续找话说:“听堂姊说三哥雅擅弈棋,不知何时有幸讨教一二。”

桓晔一想到弈棋,免不得想起山池院那没心肝的村姑,说来也奇怪,虽然她才入门,他每回都要让她枚子,与她对弈却很愉快,偶尔还会生出棋逢对手的错觉来。

阮六娘见他心不在焉,低声道:“三哥?”

桓晔回过神来道:“孤的棋艺不过尔尔,太子妃擅弈,女公子可向她请教。”

阮六娘一时拿不准他是天生性子冷,还是嫌她话太多,生怕多说多错,便不再言语。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流杯池。

流杯池是从曲江池中引出的一条曲水,涓涓流水蜿蜒穿过花林,专作流杯祓禊之用,水边建了亭台,设了帐幄,帐中设书案笔墨。

此时曲水边已有不少人,桓晔和阮六娘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不多时,皇帝和淑妃一行人到了流杯亭。

宾客们沿曲水两岸错落坐下,皇帝和太子等人在上游的流杯亭中将装着酒的羽觞放入水中,羽觞随水漂流,流到谁面前,谁便要饮尽杯中酒并赋诗一首。

桓晔和阮六娘在池畔坐下,两人分席而坐,相距甚远,但赴宴的女郎这么多,只有阮六娘得他作陪,众人心中暗道,恐怕阮家的好事将近了。

有那与阮家不对付的人家,便暗暗不屑。

一个遍身珠光宝气的公侯夫人低声讥诮:“贪心不足蛇吞象,仗着家里女儿多,恐怕要把皇子包圆了才罢休。”

“包圆了才好,”她同伴道,“赶紧将陈王包了去,方才淑妃盯着我们家七娘瞧,瞧得我心里发毛……”

两人都笑起来。

阮月微在流杯亭中,见到那些贵妇笑着交头接耳,便猜测他们是不是又在编排自己,不由咬紧了牙关。

她又向着对岸桓晔和堂妹的方向张望一眼,只见男子丰神如玉,女子艳若桃李,低眉浅笑,樱唇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汩汩的酸意自心间流出来,止也止不住。

“该放羽觞了。”

太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阮月微心头一突,忙定了定神,拿起一只羽觞放入池水中——因是赏花宴,羽觞上都应景地描上了各色花卉,接到杯子的便要以杯上的花草为题赋诗一首。

众人都知她爱海棠花,将那只画着折枝海棠的留给她。

皇帝、淑妃和一众公主皇子的羽觞都已放入水中,阮月微盯着自己放的那只,心中暗暗期盼着这杯子能停在桓晔面前,仿佛那样便能证明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她的羽觞本来已经从桓晔面前漂过,却冷不丁与大公主的牡丹羽觞在水中撞了一下,拐了个弯,竟然又飘飘悠悠地到了桓晔面前。

阮月微双眼一亮,心口仿佛有只雀儿扑棱着翅膀。

桓晔低头看了眼羽觞。

阮月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上面的海棠花了。

桓晔确实看到了,他一见杯上的折枝海棠,便知这是谁放的。

阮六娘也看得分明:“三堂姊最爱海棠花,这只定是她放的,不知她准备了什么赏赐。”

桓晔道:“女公子取了便知。”

阮六娘本来也有此意,但有心试探他对阮月微是不是余情未了,故意这么说。

见他无意接阮月微的杯子,阮六娘顿感熨帖,俯身舒臂,向水中一捞,便将羽觞取了出来。

阮月微在亭子中望着,见桓晔迟迟不取,最后竟被阮六娘取了去,便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大公主偏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阿阮,你的杯子似乎叫你家六妹妹捡了去,真是巧了。”

阮月微口中发苦,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一家人自是有缘。”

大公主又道:“听说你家六妹妹诗画双绝,正好叫我们一饱眼福。”

吴兴公主笑道:“看太子妃便知,阮家六娘子定然也是文采斐然。”

又指着水边的两人道:“阿姊你看,这两人坐在一处,是不是像一对金童玉女?”

大公主不太能欣赏阮月微,自然也不能欣赏神似她的阮六娘,只敷衍道:“真的。”

不一会儿,内侍呈了一分诗卷过来,正是阮六娘所作。

她不是第一个取杯的,得诗却最快,几乎是援笔立就,单是这份捷才便叫人刮目相看,再一看诗作,连皇帝都忍不住接连赞了两声“好”。

诗卷在亭中传阅,诸人方才发现阮六娘不仅作了一首上乘的海棠诗,还画了一株海棠,笔意洒脱飘逸,颇有风人之致。

大公主向来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向阮月微笑道:“阿阮,你家这六娘子真是不简单,恐怕把你都比下去了。”

其他人也是满口的称赞。

阮月微一句也听不下去,勉强敷衍了一会儿,叫人将准备好的海棠花玉佩和金锭赏下去,便对众人道失陪,带着侍女疏竹和映兰去后头更衣。

她在净房中呆了会儿,心绪稍平,这才走出来。

正要回亭子中去,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表姊留步。”

阮月微一下子便听出这是她表弟、武安公世子赵清晖的声音,心头不由一跳。

37.

阮月微与赵清晖虽是表亲,但算不上亲近,他们相差年岁既远,阮月微又在太后宫中长大,两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也就是婚丧嫁娶和拜年时打个照面。

这少年有从娘胎里带出的弱症,生得苍白羸弱,脸又尖又瘦,偏生一双眼睛却很大,眼睛黑得看不见瞳仁,看人时定定的,像是两口幽深的古井,冒着股阴寒气。

阮月微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对这个病怏怏的世子表弟也不吝啬她的关怀,一两次后,他便总是跟着她。

但只要她周围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他便站得远远的,从来不同他们一起玩,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阮月微那时候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他们家有宴席,亲戚们来做客,来了很多孩子,赵清晖也在其中。

孩子一多,她便顾不上这个古怪的表弟,他照旧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客人走后,她发现自己养了三年的金丝雀,被拧断脖子扔在院中的海棠树下。

她不知道是谁做的,但隐隐约约感到和赵清晖脱不了干系。

自那以后她便有些怵他,总是有意躲着他,他还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后来他渐渐长大,懂事了,才开始收敛一些。

但阮月微有时候不经意地瞥过去,总是会发现他又在看她。

以前阮月微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被一条毒蛇盯上,即便知道这蛇并不想伤害你,可被他挨近、缠上,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但她刚在桓晔那里受了打击,竟破天荒觉得这眼神也没那么讨厌了。

何况他虽古怪,却是武安公府的世子,武安公可是有实权的,不像他们宁远侯府一年不如一年,阮太后薨后

她冲他笑了笑:“表弟怎么在这里?

不去水边流觞?”

“我是专程在这里等表姊的。”

赵清晖尽力克制,可目光中还是流露出贪婪。

阮月微有些害怕,向疏竹身边靠了靠,勉强笑道:“表弟有什么事么?”

赵清晖道:“上回家里宴客,我见表姊似有不豫,当时不便相问,心里一直记挂着,便想着寻个机会问问表姊,近来过得可好?”

阮月微见他不似以前那般不近人情,也没什么逾矩之举,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想到这世上终究还有人关心她,只从她神色中便看出她郁郁,千方百计找机会相问,这么一比,桓晔更显得凉薄。

想到桓晔,她的眼眶便泛起红来,但她还是将泪意憋回去,笑着道:“有劳表弟挂怀,我并不什么不豫。”

赵清晖上前半步:“表姊别骗我,我知你最会委屈自己迁就旁人,可是在宫里受了什么气?”

阮月微吓了一跳,四下里张望,生怕有旁人听见。

赵清晖一笑:“表姊不必惊慌,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向外面,我已叫人在那里守着,有人走近不会不知。”

顿了顿,敛容道:“我来找表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阮月微心下稍安:“太子殿下待我极好。”

太子待她不能说不好,虽然近来因为朝中的事心烦意乱,待她不如刚成婚时那么体贴入微,但一个月中还是有一大半宿在她院中,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紧着她。

她对桓晔生出那种心思,偶尔也觉愧对太子,但人心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她只是把这份情意放在心中作个念想,又不是当真要做什么。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赵清晖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很长,眼睛的形状也漂亮,只是镶在这张脸上不太合适,人偶般怪异。

“不是因为太子,那便是齐王的缘故了?”

他幽幽道。

阮月微不由大骇,脸色煞白:“表弟慎言!”

赵清晖歪了歪头,那双眼睛睁得更大,里面满是困惑:“表姊为何惊惧?

我只是听见一些关于齐王的传闻,料想表姊会不高兴。”

阮月微道:“什么传闻?”

赵清晖道:“听人说齐王养了个外宅妇,样貌却是比着表姊找的……”

隐秘的心思并未叫人看破,阮月微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蹙起双眉:“那事……已传开了?”

赵清晖沉着脸点点头。

其实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一直关注着桓晔才知道的。

阮月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人留在长安城中一日,阿姊便要遭人非议,”赵清晖眼中闪过阴鸷之色,“我真是替阿姊不值。”

阮月微泪盈于睫,强忍住道:“那是齐王自己的事,与我无关,由他们说去吧。”

“我可以帮阿姊,”赵清晖道,“我已查过那女子的身份,只是个贫贱的孤女,我可以……”

阮月微心头一突,脑海中莫名闪过那只断了脖子的金丝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制止他说下去:“表弟切莫胡言乱语!”

“表姊放心,我不会要她性命,”赵清晖道,“只是让她不能留在京城碍你眼而已。”

阮月微心里微微一动,不过立即清醒过来,正色道:“你趁早将这念头打消,切不可去惹齐王!”

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我知你为我着想,但齐王不比旁人,你这么做只会招来祸端。”

赵清晖凝注她一会儿,这才缓缓道:“好,表姊若是哪天改了主意,只要一句话。

你知道,我什么事都愿意替你做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两声轻咳,赵清晖恋恋不舍道:“有人来了,我找一处藏起来,表姊先出去,我等一个时辰后再离开。”

阮月微点了点头,快步朝外走去。

她后背上冷汗涔涔,但心中莫名有股欣慰,虽然这赵世子阴恻恻的让人不太舒服,但对她的一片心却如此赤诚。

……

桓晔在曲江池应酬了一日,芙蓉苑中还有夜宴,宴罢回到王府,他连衣裳都没换,便叫来高迈问道:“常安坊的东西叫人取回来了?”

高迈道是。

桓晔又问:“高嬷嬷也回来了?”

“午后就回来了,”高迈道,“要老奴去传她来么?”

“不必,明日再说,”桓晔估摸着老嬷嬷已歇下,“常安坊的人怎么说?”

高迈真是服了他家殿下,每次想打听人家的消息总是拐弯抹角,有话不肯好好说,一定要端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架子。

人都不在这里,也不知做给谁看。

“回禀殿下,”他恭恭敬敬答道,“老奴今日过去的时候鹿……氏外出了,要不等鹿氏回来,老奴再遣人去问问?”

桓晔挑了挑眉道:“不必了,早说她的事不必向我禀报。”

高迈:“……是。”

桓晔又道:“明日你去京畿的几处庄园巡视,问问高嬷嬷,若她想去蓝田看侄孙,便带着她同去。”

……

山池院中。

春条扶随随坐回床上,摸到她额头滚烫,急着要去找大夫。

随随拦住她道:“坊中没有医馆,得去城北请,大半夜的没有王府令牌,遇上金吾卫巡街怎么办。”

春条道:“侍卫也是王府的人,金吾卫一查便知,总要看齐王府的面子……”

话未说完,她自己也想起来他们家娘子是今非昔比了,之前她得宠,什么规矩都不是个事,可她现在分明已经被齐王厌弃了。

之前她还心存侥幸,指望着殿下念着他们家娘子的好,哪天能回心转意,可今日傍晚回来一问才知道,清涵院里齐王的私物都搬走了,连高嬷嬷也奉命回了王府。

东西撤走还能说是为了方便取用,高嬷嬷这一走,谁都知道鹿随随彻底没戏了。

这时候若是再让下人犯夜,金吾卫找到齐王那里,还不知她家娘子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

随随不知道春条想了这么多,她只是仗着自己身体好,觉得一点风寒不值得劳师动众。

“你去煎一服风寒药让我发发寒,明日一早保准好了。”

随随不以为意地道。

春条仍旧有些迟疑:“可是娘子的额头烫得吓人。”

随随用手背贴了贴额头,轻描淡写道:“许是你手凉,我摸着还好,俗话说‘有病不治可得中医’,放心吧。”

春条还是放不下心来,到底托了福伯,去坊内请了个老福医来——福医不会医病,但沾沾她的福气病好得快。

随随喝了发汗的汤药,又让福医摸了额头,便接着睡觉。

折腾了一场后她却走了困,静静躺在床上,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桓炯那些话。

一定有人想办法让他知道了皇后将他养废的真相,但这个人肯定不会暴露自己——陈王这样敏感自卑却又自傲的人绝不愿意被人利用,看他得知自己被利用时恼羞成怒的模样就知道了。

桓烨的死,受益最大的当然是桓熔,他知道皇后的事也不难——这种事只要留个心眼,总能看出端倪的。

她只是不明白,桓烨回长安后便提出要让位,桓熔只需耐心等他把储君之位让出来便是,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挑唆陈王?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桓熔,他没有亲手参与此事,充其量只能算离间兄弟感情,即便有证据也不能置他于死地——她毕竟没有神通广大到可以单枪匹马暗杀当朝太子的地步。

而且桓熔是桓烨的同胞手足,若非确定无疑,她也不会去杀他。

她翻来覆去思考许久,听见外头传来鸟雀的啁啾声,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那福医大约真有些门道,一觉醒来,她的额头似乎没那么烫了。

随随出了一身汗,去净房洗了个澡,心里盘算着明日得去一趟脂粉铺,顺便听听街谈巷议,看看他们抛在山林中的尸骸有没有被人发现。

这一日她的热度时高时低,总不见彻底好,但她看着不严重也就没管,只按时服药发汗。

第三天,她起来用过早膳,叫春条备车马,自己弯腰从衣箱里取出门穿的胡服,一直起腰,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春条回到房中见随随躺在地上,不由吓了一跳,一摸额头,竟然重又发起热病来,似乎比昨夜更烫了。

她连忙掐随随的人中虎口,又给她灌茶汤,随随醒转过来,知道这回自己是托大了。

好在是白天,春条立即叫人去城北请大夫,盼来盼去总算把大夫盼来了,大夫一摸她手腕,连脉象都不用探,就知热度高得吓人。

大夫写退热方子,春条在一旁对小桐嘟哝:“娘子身子骨一向很好,怎么就去了趟青龙寺还愿,回来就发起高热来……”

大夫一听这话,皱起眉头停下笔:“你说她去过什么寺?”

春条道:“青龙寺和灵花寺。”

随随许愿时两个寺庙的佛祖都拜了,还愿时也一样。

大夫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青龙寺的悲田病坊里发时疫,昨日羽林卫和太医署的人去把寺庙封了,这位娘子前日刚去过青龙寺,很可能是染上了时疫。”

38.

春条犹如五雷轰顶,脸色顿时煞白。

她小时候在老家经历过瘟疫,旁的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人像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

“大夫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会是时疫?”

小桐问道。

大夫道:“这种事哪里能开玩笑,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

太医署已经在发广济方了。”

“是青龙寺吗?

会不会弄错了?”

春条道。

“没弄错,就是青龙寺,”大夫道,“寺里悲田病坊前日收了一批流民,起先不知是时疫,发现时已经传开了,寺里好几个僧人都染上了。”

“那怎么办呐……”春条已经快急哭了。

大夫道:“老夫写个方子,你们赶紧去抓药,晚了那些药材说不定都买不到了。

这院子也要锁起来,最多留一两个照看的人……”

老大夫将注意事项一一叮嘱,又问:“除了她还有谁去过青龙寺?”

春条道;“还有奴婢。

但是没察觉什么。”

“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染上,你且别担心,”大夫道,“但你也要隔离开,不能和旁人接触,衣裳食具要蒸煮。”

春条点点头:“我总是要照顾娘子的。”

大夫走后不久,随随醒转过来,看见床边的春条。

春条双眼肿得像胡桃,声音瓮瓮的:“娘子好些了么?

可要用点粥?”

随随冲她笑了笑:“你去厢房住,别进我屋里,汤药和饭食放在门外,我自己取就是。”

春条张了张嘴:“娘子……”

“刚才我没睡死,大夫的话都听见了,”随随声音有些虚弱喑哑,“不管是不是疫病,你现在还没染上,别靠我太近……我是粗人,自己能照顾自己……”

得知自己可能染上了时疫,随随竟有些苦笑不得,她想过在长安可能遭遇许多危险,万万没想到会遇上这个。

她长年习武,身子骨很好,连风寒都很少染上,有个头疼脑热的睡一晚就好得差不多了。

她在战场上也曾遭遇过瘟疫,那时她还是个百夫长,兵营里不少人染上,她却一点事都没有。

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她还要回河朔收拾萧同安和薛郅,挑唆陈王害死桓烨的人也还没遭到报应,她是不会死的。

她周岁时有个高道给她看过命,说是天煞星入命格,天生孤命。

她命硬得很,死谁都不会死她。

春条却是忍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不管娘子怎么样,奴婢都陪着你……”

随随笑道:“春条姊姊的小身板还不如我呢,你要是倒下了,我可照顾不来两个人。”

春条抹着眼泪,又气又笑:“都这时候了娘子还有闲心说笑!反正奴婢是不会离开娘子半步的,娘子病好了打骂奴婢吧。”

横竖她也没力气哄她走。

随随知道她性子,也不再劝,只问道:“院子锁了么?”

春条道:“福伯已经将院子锁了,小桐他们要留下,叫奴婢赶走了。”

随随点点头:“那就好。”

春条又道:“福伯已经遣人去王府禀报殿下了,娘子别怕,安心将养好身子,待病好了,殿下一定会来看你的……”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随随这才想起这一茬,不过桓晔知不知道都无济于事,他将高嬷嬷召回王府,便是决定不再理会她了,大约是上元节遇上阮月微,让他明白赝品终究不能代替心上人,把她当慰藉终究是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福伯并未派下人去王府,他将山池院的事安排妥当,亲自跑了一趟。

一来来府里有人得了疫病不是小事;二来鹿随随尽管失宠,毕竟是齐王的外宅妇,得了重病总要禀报一声,他平日没少吃鹿娘子的烤鹌鹑烤羊肉,想着自己在齐王跟前还算得脸,说不定能见机替她说两句好话。

然而福伯却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在门口就碰了个软钉子。

侍卫认得他,笑着寒暄了两句,便道:“殿下正忙着,这时候怕是不便见你老人家,有什么话,你先留下,待殿下忙完,我替你禀告。”

福伯哪里听不出这是在搪塞,坚持道:“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殿下要是顺便问起常安坊的情况,小兄弟答不上来,恐怕殿下不快,倒带累了小兄弟。

有劳小兄弟通禀一声。”

说着便要行礼。

侍卫连忙避开了:“你老人家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着叹了口气:“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同你说句实话吧,殿下前日下了命令,你们那边的消息一律不让进二门,疫病的事你老人家看着处置吧,该报官的报官,该锁院的锁院,小心些别传开去。

那边的事殿下明摆着不想再理会了。”

福伯道:“那劳烦小兄弟向高总管通禀一声。”

高迈与他交情不错,在齐王殿下跟前又说得上话,见不到殿下,见他也是一样的。

侍卫道:“不瞒你说,高总管去京畿巡视庄园去了。”

“那高嬷嬷呢?”

福伯又问。

“可真是不凑巧,”侍卫道,“高嬷嬷也跟着同去的,回蓝田看侄孙去了。”

“关统领和宋副统领呢?”

福伯仍旧不甘心,“马忠顺总在吧?”

侍卫道:“马忠顺陪着高总管去京畿,两位统领有旁的差事,也不在府里。

你老人家请回吧,待高总管回来,我便将这事告诉他。”

“高总管这回要去几天呐?”

福伯问。

侍卫想了想道:“京畿几处田庄巡视一圈,总得十来日吧。”

福伯无可奈何,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只得回了山池院。

……

随随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早晨起来热度退下来,看着似乎要好了,可到下晌又发作起来,竟比前一日更严重。

汤药一碗碗地灌进去,却没有半点效果。

这下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了,她从未得过这么重的病,浑身上下又酸又痛,骨头都似要融化了。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起,似乎又是理所当然。

她也是血肉之躯,又不是真的杀神,别人会病死,她也会病死。

死在她刀下箭下的人,难道每个都该死吗?

报应不爽罢了。

奇怪的是,她并不难过,甚至觉得轻松,就像本来有一条漫漫长路,看不到尽头,可走到半道上,突然有人告诉她,不必再往前走,可以卸下肩头重担了。

只是桓晔的仇只报了一半,河朔的局面有些棘手,她担心段北岑应付不过来,还有她亲自建起来的那支女军,在别的将领麾下恐怕不好过。

她对春条道:“我还欠常家脂粉铺两匹绢,已准备好了,在橱子里,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人帮我送去,交给那个眉上有疤的店伙。”

她为防自己出意外,有备无患地在绢芯用密文写好了给段北岑的信,交代后事和河朔的部署。

春条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这大夫怕不是个庸医,照他的方子服了两天药,怎么也不见好?”

随随笑了笑:“疫病本就不好治。”

春条道:“定是那大夫本事不济,要是能请到太医署的医官就好了……”

本来他们家娘子得宠的时候,别说是太医署的医官,只要齐王放在心上,恐怕尚药局的御医也能请来,可如今……

随随笑着摇了摇头,她在军营里时常与疫病打交道,知道换了宫中的奉御来,用的也无非是这些药方。

“你别忘了把绢帛送去给常家脂粉铺,”随随道,“我不想欠人钱……橱子里的两端,包好了的。”

春条含泪道:“娘子放心,奴婢记住了。”

随随点点头,疲累地阖上眼睛,只说了几句话,她就又有些犯困了。

春条默默绞了把凉帕子敷在她额头上,又用丝绵蘸水湿润她干涸的嘴唇。

短短几日,她的脸颊和眼窝都陷了下去,偶尔睁开眼睛,眼里都没了往日的神采,春条不敢多看她的脸,生怕自己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只能在心里悄悄念佛经,祈求佛祖保佑她家娘子否极泰来。

然而事与愿违,午后随随的热度又高了起来。

她心里一松快,原本勉强压住的病势便排山倒海般地压来,好像要将二十多年的份一起还回来。

到了傍晚,她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竟还打起了摆子。

春条听她口中喃喃低语,把耳朵凑上去:“娘子说什么?”

随随紧闭双眼,只是低低地唤着“殿下”,一声又一声。

春条的眼泪夺眶而出,跑到院中,一边哭一边捶门。

院外时刻有人守着,听说鹿娘子不好,连忙去找福伯。

福伯立即赶了过来。

春条隔着门哭道:“福伯,我家娘子怎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勤勤恳恳地伺候殿下一场,便是他不要这个人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呐……求求你老人家,救救我家娘子,奴婢给你磕头,祝你长命百岁。”

说着跪倒在地,隔着门“咚咚”地磕起头来。

福伯听了也是心酸不已,他也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万万没想到他竟这样狠心。

“春条姑娘莫急,已叫人去请大夫了,老奴这就去王府。”

这时暮鼓已动,福伯也顾不上会不会遇上金吾卫,牵了马便向城北疾驰而去。

到得平康坊附近,一辆锦帷朱轮马车从坊门里驶出来,福伯只觉得那车看着眼熟,正思忖着,一人撩开车帘探出头来:“这不是福伯么,急匆匆的到哪里去?”

车里的却是豫章王桓明珪。

福伯以前在王府当差,豫章王时常来找齐王,他也是相熟的。

府里的事不该告诉外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去王府找齐王殿下,很可能又叫侍卫拦在外面,人命关天的事,也就顾不得规矩了,他便咬咬牙,将鹿随随病重眼看着快要不行的事告诉了豫章王。

桓明珪吃了一惊,平日的玩世不恭荡然无存:“你家殿下呢?”

福伯欲言又止:“殿下事忙,这两个月不怎么顾得上常安坊这边。”

桓明珪一算日子,两个月前正是上元节,想是他那番话起了作用。

可他没料到桓晔做得这么绝,人都快香消玉殒了,他都能坐视不理。

他叹了口气道:“这事也有我的不是,你放心。”

说着解下腰间的玉牌,交给亲随:“你带我的腰牌去太医署请医官,立即去常安坊,一刻也别耽搁。”

又对福伯道:“本王跟你去齐王府走一趟。”

福伯心下稍安,无论如何先把人救回来再说,事后挨罚也认了。

到得齐王府一问,侍卫却道齐王殿下午后就被天子召去蓬莱宫了,大约要用罢晚膳才会回来。

桓明珪对福伯道:“你先回常安坊去,有医官过去诊治,不必太担心。

本王这就入宫去找你家殿下。”

他是知道桓晔对那鹿氏女有些上心的,无论是将她当成替身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第一个女人总是有些许不同的,虽然她得了疫病,齐王不可能去见她,但若是她死了才让他知道这件事,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福伯谢了恩,便即回城南。

桓明珪快马加鞭去了蓬莱宫。

好在皇帝给了他随时出入宫禁的特权,他向侍卫一打听,得知齐王正在延英殿议事,立即长驱直入。

到得延英殿前,他却不能进去,只能在殿外耐心等候。

殿中除了皇帝和齐王,还有太子和一干股肱之臣,桓明珪再怎么不着调,也不能在皇帝与群臣议政时闯进去。

延英殿中,皇帝与群臣商议的却正是京郊瘟疫之事。

疫病的起因是关中大水,灾后疫病横行,有流民将病带到了京畿一带,青龙寺收治的几个流民便是罹遭水灾背井离乡之人。

眼下青龙寺已封锁,整座寺庙充作临时的疫病坊,但难保不会传入城中来。

桓晔的神翼军有一支便驻扎在京畿,军队历来是瘟疫最易传播的地方,因此皇帝将他也召了过来。

桓明珪在殿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才等到桓晔从延英殿中走出来。

他立即迎了上去。

桓晔见了他,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连招呼都不想打,径直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桓明珪一把扯住他袖子:“子衡……”

桓晔挑挑眉:“六堂兄这是什么意思?”

桓明珪道:“你先听我说,鹿氏……”

桓晔脸色更黑,冷笑着打断他:“鹿氏与六堂兄有何瓜葛?”

桓明珪无可奈何:“你稍后再同我置气,先听我把话说完,鹿氏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桓晔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甚至忘了计较桓明珪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说鹿氏怎么了?”

桓明珪知道他小心眼,生怕他误会,还是解释道:“我在街上碰见你山池院的下人,这才知道鹿氏前几日去青龙寺染上了时疫,这会儿已经快不行了……”

他说着也有些哽咽起来,虽然只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听说这样的绝代佳人就要香消玉殒,简直就如拿刀子剐他的心。

不等他把话说完,桓晔一把推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向宫门外走去。

内侍在他身后喊:“齐王殿下,陛下请殿下移步太和殿用膳……”

桓明珪从袖中掏出锭银子给那内侍:“齐王殿下有急事赶回府上,来不及向陛下禀告,有劳中人代为通禀。”

内侍收了银子,眉花眼笑:“豫章王太客气,这是奴分内事。”

……

桓晔纵马疾驰,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心中纷乱如麻,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叫人盯着山池院那边,鹿随随分明好吃好睡,一天天的骑马射箭,捣鼓新菜式,出门逛市坊,有他没他都一样惬意,他听着糟心,这才撤了耳目,将高嬷嬷调回王府,也不过是想见她着急。

这才几日功夫,怎会变成这样?

许是桓明珪那厮故意捉弄他,那登徒子见不得别人好,又成天闲得发慌,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鹿随随身子骨那么好,怎么可能一病不起,说不定是她终于急了,这才称病请他过去。

可他心里明白,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她是个连邀宠都不会的村姑。

桓晔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山池院,到了门前也没下马,乌头门一开,阍人连人影都没看清,他已骑着马冲进了内院。

他在枫林小径前下了马,疾步向林子深处的小院走去。

院子里点着灯,但那灯光远看昏黄微弱,像是随时要熄灭。

终于走到门前,福伯正守在门外,见了桓晔一惊,行礼道:“殿下怎么来了?”

桓晔微一颔首,言简意赅道:“开锁。”

福伯悚然道:“殿下,鹿娘子得了时疫,太医署的医官已在替鹿娘子诊治,殿下保重贵体……”

桓晔道:“无妨,开锁。”

福伯待要再说什么,桓晔道:“不必再说了,区区疫病而已。”

福伯不能违拗他,只得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铜锁。

桓晔推开院门,径直向卧房走去。

春条正守着太医署的医官写方子,听见门帘响动抬起头来,一见是桓晔,差点惊掉了下巴,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桓晔也不以为忤,他一进屋,目光便牢牢锁在了纱帐后的女子身上,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医官也认得齐王,见他以亲王之尊,竟然走进疫病病人的院子,不由大惊失色,忙搁下笔行礼:“老朽拜见齐王殿下。”

桓晔回过神来,意识到周围还有别人在,微微颔首:“情况如何?

真是疫症?”

那医官皱着眉道:“看症状有些像,但也许只是风邪入体,方才老朽给这位娘子施了针,再开个方子煎服,若是饮了汤药能发出汗来,热度当能降下去,若是今夜降不下去,恐怕就有些凶险……”

大夫说话都是这样,不会把话说死。

桓晔道:“还请署丞在舍下小住两日,务必将病人治好。”

说罢长揖道:“托赖署丞。”

医官忙避开不受:“殿下多礼,这是老朽分内之事,老朽这就去煎药。”

他方才见齐王不顾得疫病的危险亲自踏足这院子,便知这女子身份不一般,此时见他竟然向自己行大礼,心中越发悚然。

桓晔点点头:“有劳。”

转头对春条道:“你出去帮忙。”

春条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知道齐王这是要支开自己,看了一眼随随,退到了门外。

房中只剩下两人。

桓晔走到床边,抬手撩起纱帐,发现自己的手竟在轻轻颤抖。

鹿随随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阖,眉头微微蹙起,像是陷在噩梦中醒不过来。

再美的人接连几天重病也不会太好看。

她眼窝深陷,原本日渐丰润的脸颊也凹陷下去,比他刚在山中发现她时还要瘦削,她的眼下有浓重的青影,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嘴唇原本像带露的蔷薇花一样鲜妍饱满,此时却像枯萎了一般,褪了色,起了皮。

不过两个月时间,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心口堵得慌。

他握住她搁在被子上的手,手心烫得吓人。

他不知不觉越握越紧,好像握着一把流沙。

女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

桓晔低声道:“随随,听得见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实他早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从来没有叫过她。

随随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即她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慢慢聚到他脸上,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殿下……”

桓晔呼吸一窒。

随随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比他还紧,像是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一根浮木。

“殿下,”她的脸委屈地皱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才回来?”

桓晔只觉心脏也被她攫紧。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一直等,一直等……”她嚎啕大哭起来,脸皱成一团,眼泪一串串滚落,一点也不好看。

桓晔却一点也不觉得她难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回来了,不走了,也不欺负你了。”

她喃喃地叫着“殿下”,没有怨怼,只有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反手搂住他,像是要把他嵌进血肉里去。

桓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鹿随随,你怎么那么笨。”

有委屈憋在心里不说,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因为怕叫他看轻吗?

其实心里很害怕吧。

随随的身体蓦地一僵,搂住他的胳膊无力地垂落下来。

桓晔却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搂住她。

他也没察觉,方才她说的是一口漂亮的洛下雅言,没了平日的陇右音调。

39.

半个时辰后,尚药局的孙奉御到了,他已是耄耋之年,曾经历过先帝朝的京师大疫,救治过许多瘟疫病患,全长安没有哪个大夫比他更了解疫病。

因年事已高,他平日已不必去宫中当值,只是在尚药局挂个名,在家中含饴弄孙。

齐王的亲卫来请时,他正在家中用着晚膳,还剩了半碗饭没来得及扒完,被那亲卫催着,只得撂下碗箸更衣出门,上马车时老奉御头上的帽子还是歪的。

他见侍卫那火烧火燎的模样,还以为是齐王殿下本人染上了时疫,待马车经过齐王府,他才纳闷地探出头去问侍卫,病人究竟是谁。

侍卫语焉不详:“是一位女眷,眼下在城南的别馆里。”

老奉御不曾听说齐王府上有什么女眷,只能按捺住疑惑。

到得棠梨院,他被婢女迎入卧房,愕然发现齐王殿下坐在床边,手里紧握着病人的手。

这病人得的可能是疫病啊!老奉御悚然一惊,床上这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金尊玉贵的齐王殿下不顾玉体安危,亲自在床前陪着?

桓晔见孙奉御到了,请了太医署丞过来。

两人本就有师徒之谊,署丞一见自己的恩师竟也被齐王请了来,不由更怀疑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孙奉御替随随切了脉,又问了孙署丞方才施针的穴位,看了他开的药方,略作添减,对桓晔道:“依老夫之见,这位娘子得的不似时疫,倒像是肝郁气滞又兼风邪入体,这才病势反复,只要熬过今夜,发一场汗,让热度退下去,寒症应当无碍。

老夫再写一张疏肝解郁的调理方子,待这位娘子病愈后日常服用。”

顿了顿,叹了口气道:“药石的作用终究有限,还是要由身边人开解开解这位小娘子,令她放宽心,年纪轻轻,路宽得很,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春条在一旁听说不是时疫,长舒了一口气,连道“阿弥陀佛”,随即狐疑,她家娘子失宠后照常吃喝玩乐,压根看不出来伤心难过,他们这些下人还暗暗替她着急,怎么就肝郁成疾了呢?

桓晔默然,垂眸看着灯下憔悴的女子,手又握紧了三分,随随的手心仍旧滚烫。

她为什么肝郁气滞,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总以为她习于劳作,身子骨好,不像一般闺秀那般柔弱,经得起他的折腾,如今才发现她那么脆弱,就像床前这星微弱的烛火,一阵风便能吹灭。

她孤苦无依,他恃强凌弱,以上凌下,她根本什么办法都没有。

孙奉御毕竟年事太高,不能彻夜守着,桓晔叫人安排他下榻,他叮嘱了徒弟几句,便去歇下了。

太医署丞对桓晔道:“殿下千金之躯,还是早去歇息吧。”

虽然他老师说了可能不是疫病,但风寒也是会过人的。

“无妨。”

桓晔道。

他连疫病都不放在眼里,别说区区风寒了。

他没有想太多,甚至没想过自己这么守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身边,在旁人看来是多么惊世骇俗。

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并没有被这女子迷得晕头转向,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陷进去的是她,既然她陷得这样深,他对她略好一些不算什么。

桓晔屏退了下人,仍旧握着随随的手,他莫名觉得握住这只手就像是握住了她的命。

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岁那年,固执地捧着那只捡来的雀儿,以为只要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它,它的生命就不会流逝。

随随睡得并不安稳,时常惊悸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守在她床边的男人,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有时清醒,知道那是齐王,有时糊涂,以为是故人入梦,无论如何,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不知是针灸汤药的效果,还是齐王天潢贵胄的福气比常安坊的福医管用,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随随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

春条端了热水进来替她拭汗擦身,换下汗湿的寝衣。

桓晔在一旁看着,发现这具熟悉的身躯已瘦得有些陌生了,翻身时隐隐可见肋骨。

分别两个月,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想念这具身体,想得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可此时他没有半点绮念,只是心口闷闷地生疼。

待衣裳换好,署丞进来给随随把脉施针,见齐王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劝道:“娘子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再喝一剂汤药睡上半日应当无虞,殿下也去歇息下吧,劳累时容易过了病气,病人也不心安。”

桓晔这才微微颔首:“这里有劳署丞,有什么事叫下人来通禀。”

他捏了捏随随的手,慢慢松开,起身回了清涵院。

随随醒来时已近亭午,她像是做了个悠长的梦,睁开双眼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春条见她醒来,欣然道:“娘子醒了?

觉得好些了么?

娘子昨夜烧得都抽搐说胡话了,可把奴婢吓个半死!”

随随虚弱地笑了笑,哑声道:“对不住你,春条姊姊。”

春条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娘子热度退了,又有力气消遣奴婢了。”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娘子可知道,殿下昨夜在床边守了娘子一夜!”

她也不明白齐王殿下的心思,两个月不来看一眼,把高嬷嬷都召了回去,任谁看了都觉他已彻底厌弃了这外宅妇,可鹿随随病重,他又不顾自己的安危进这院子,还不顾尊卑在床边守了一夜,他们这样的富贵人,便是正妻病入膏肓,也没有夫君在床边守一整夜的。

随随病中迷迷糊糊的,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抱着桓晔狠狠哭了一场,此时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不可思议,或许病中身体虚弱,人也变得格外矫情了。

她也不知道桓晔为什么在她床边守了一夜,莫非是她哭得太狠,让他起了恻隐之心?

还是触动了他和阮月微的什么记忆?

这就不得而知了。

随随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横竖她不会在长安久留,到时候这些都会随风而逝,充其量只是一段前尘往事。

只是河朔那边还欠一点火候,萧同安是她亲叔父,她不能亲自动手,等薛郅按捺不住动手除掉了他,她就能坐收渔利。

正想着,门帘哗然作响,齐王走进房中。

他整宿没睡,天亮才回清涵院合了会儿眼,因心里牵挂着她的病,睡得也不太踏实,此时脸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影。

随随见了他便要起身行礼,桓晔走过去将她按住,皱着眉道:“还乱动,嫌自己病得不够重?”

他嘴里照旧没什么好话,态度也不见得比从前温柔,但话里的嗔怪之意叫随随隐隐有些不自在。

待要说点什么,桓晔伸手按在她额头上,眉头微展:“比昨夜好些了。”

随随道:“托殿下的福。”

桓晔嗤笑了一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病了不知道叫人去请大夫,请个不会治病的福医来,亏你想得出来。”

不去请大夫是因害怕犯夜,桓晔心里明白,越发恨她傻:“说是齐王府的人,难道金吾卫还敢拦?

非要把自己折腾成重病……”

随随不和他争辩,只是抿唇笑了笑:“殿下说的是。”

她这么低眉顺眼的,桓晔瞬间没了脾气,他以为她会和他使使小性子,至少流露出委屈,但昨夜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只是一场梦,天一亮,她又和从前一样温驯得像头鹿。

“往后别再瞻前顾后,担心这担心那,你是我的人,大可以嚣张些。”

他捋捋她的额头道。

随随道是,暗暗觉得好笑,笑意便从眼底流露出来。

桓晔莫名觉得她的笑容别有意味,别过脸道:“等你养好病跟我回王府吧。”

这村姑那么笨,心又重,没准哪天把自己折腾出个好歹来,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她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算不得什么。

随随谢了恩,却道:“民女在这里住得很好,院子前不久才修过,校场也是刚修好的,费了好多银钱,就这么扔下太靡费了。”

“没多少钱。”

桓晔道。

这点钱财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不过对个贫家女来说却已是难以想象的巨资了,桓晔忽然觉得她这精打细算心疼钱财的样子也很可爱——看一个人顺眼时,无论什么都会变得可爱。

随随又道:“民女什么都不懂,王府规矩大,恐怕做得不好……”

桓晔想了想,她在王府或许确实不如在这山池院中自在,便不再勉强:“好。”

其实连他自己也觉王府所在的安兴坊附近车马嘈杂,不如常安坊清幽僻静,远离尘嚣。

他接着道:“住在常安坊也无妨,孤叫人将你的名姓户籍送到宗正寺。”

春条在一旁听着,不由喜出望外,在宗正寺登了册,她家娘子便是齐王的正经贵妾,便是王妃也不能随意处置发落。

就算她以后年老色衰失了宠又没有子女,凭着这名分,下场也不至于太凄凉。

随随一怔,她没想到桓晔忽然改了主意要纳她入府,虽然她的户籍可以假乱真,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抿了抿唇道:“民女不需要什么名分,能伺候殿下已是民女的福分,殿下还未娶王妃就纳妾,恐怕会妨碍殿下的名声。”

桓晔最不在乎的便是名声,他掌着兵,名声太好才要担心。

但她一心替他着想,不为名利所动,他心中自然熨帖,挑挑眉道:“那些虚名对孤毫无用处。”

随随又道:“王妃未过门殿下就纳了妾,恐怕王妃心里不好受。”

桓晔自己知道王妃是没影的事,不过看她这么诚惶诚恐,没有半点欲拒还迎的意思,大约是真的害怕惹主母不快,便道:“此事以后再说。”

随随这才放下心来:“多谢殿下。”

春条眼见到嘴的鸭子飞了,又气又急,却又说不上话,只能一个劲朝她使眼色。

随随只当看不懂,吩咐道:“春条,我有些饿了。”

春条无法,只得道:“厨房里煨着薄粥,奴婢去替娘子盛一碗来,弄几个清淡小菜。”

桓晔道:“孤也在这里用膳。”

随随立即道:“殿下还是去前头用膳吧,免得过了病气。”

桓晔一哂,不以为然道:“要过早就过了。”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雕螭龙的羊脂玉牌给她:“这个你收着,以后有事叫人带着玉牌来找我,即便在宫里也会有人立即通传。

万一我不在,京中的衙门也都认得这块牌子,像昨日那种事,太医署见了牌子就会派医官过来。”

随随心下愕然,她知道这块玉牌意义非同一般,万万没想到他会把这种东西给她。

她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道;“这玉牌太贵重了,民女不能要。”

桓晔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叫你收着就收着,多什么话。”

说着把玉牌往她枕边一撂,仿佛那只是块不值一钱的石头。

随随只好将玉佩收好:“多谢殿下。”

桓晔面色稍霁,矜持地抬了抬下颌:“你别多想,只是借给你用用。”

随随忍不住弯起嘴角:“民女知道了。”

正说着话,有内侍在门外道:“启禀殿下,午膳备好了。”

桓晔道:“送进来吧。”

内侍们捧着食案盘碗鱼贯而入,在屏风外摆好了午膳,齐王要在这里用膳,便不是清粥小菜能打发的。

春条跟着走进来,问随随道:“娘子要在床上用膳么?”

随随摇摇头:“你扶我起来梳洗更衣。”

她在床上躺了几日,也觉腰背僵硬,想下床舒展一下腿脚。

洗漱毕,随随走出屏风,与桓晔一同用午膳。

桓晔叫人撤掉一张坐榻,与她连榻而坐。

随随生怕把病气过给他,齐王殿下千金之躯,病倒了她可担待不起。

“殿下别靠民女太近。”

她说着往旁边避了避。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桓晔立即舒臂将她往身边一揽,没好气道:“孤比福医有用,借你沾沾福气病好得快。”

随随哭笑不得,只能从善如流地靠着他。

两人正要用膳,帘外又传来内侍的声音:“启禀殿下,豫章王求见。”

桓晔皱起眉:“他又来做什么?”

内侍小心翼翼道:“说是来探病……”

桓晔正想叫人打发他走,瞥了一眼随随,想起昨日的事毕竟欠了他一个大情,不好这么过河拆桥,遂放下玉箸,对随随道:“你先用粥点,孤去去就来。”

随随求之不得,她一个人吃饭自在多了:“殿下去吧,莫让客人久等。”

到得前院,桓晔见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桓明珪,那点稀薄的歉意顿时烟消云散,向他一揖:“昨日的事有劳六堂兄,今日舍下不便,改日定当扫榻设席,好好请堂兄一回。”

桓明珪道:“子衡不必客气,愚兄是来探病的,没有那么多讲究。”

顿了顿道:“鹿姑娘好些了么?”

桓晔眉头一跳:“多谢六堂兄垂问,鹿氏已无大碍。”

桓明珪抬头看了看日头,摸了摸肚子:“不知不觉已经亭午了。”

桓晔道:“舍下有病患,今日便不留堂兄用午膳了,免得将病气过给堂兄。”

桓明珪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愚兄一个闲人,过了病气也无妨,无非借机在家中躺着躲懒,倒是少些应酬的烦扰。

倒是子衡你,宫中和军中那么多要务,朝廷离了你可不行,该当保重身体。”

桓晔掀了掀眼皮:“有劳六堂兄挂心。”

桓明珪从亲随手中接过一个檀木盒,给桓晔道:“愚兄与鹿姑娘也算有缘,这些给鹿姑娘补补身子。”

“六堂兄太客气了。”

他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支上百年的山参和一茎硕大的紫灵芝。

桓明珪一向出手阔绰,但也不会随手拿这样的珍品送人。

桓晔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先替鹿氏收下了,待她痊愈,再叫她亲自向堂兄道谢。”

桓明珪心中纳罕,这小子本来醋劲最大,上元夜他不过是和那鹿姑娘说了两句话,他那眼神就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样,十里外都能闻到他的醋味,也不知怎么一夜之间转了性。

桓晔道:“鹿氏还在等我回去用膳,病中心思重,我不在她身边恐怕又要胡思乱想、茶饭不思,请恕失陪。”

说着一揖,吩咐内侍道:“去窖里取两坛乾和蒲萄酒,给豫章王带回府上。”

桓明珪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桓晔回到棠梨院,陪随随用罢午膳,搁下玉箸道:“孤要去京畿的军营,今晚恐怕赶不回来,你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

随随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出自己胡思乱想了,不过还是点点头:“好。”

她脸颊瘦下去,眼睛显得大了些,没梳发髻,长发披散在肩头,看着有些惹人怜爱,桓晔心头一软,摸了摸她后脑勺:“孤尽快回来。”

随随道:“殿下办正事要紧,不必赶来赶去。”

桓晔只当她是替自己着想,越发觉得她温柔体贴,事事都替他着想,宁愿自己受委屈。

他本该立即走的,却又坐回榻上,将她抱在怀中,半晌舍不得放手。

直到内侍在帘外道:“启禀殿下,车驾已备好了。”

桓晔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到得前院,侍卫统领关六押了个臊眉耷眼的年轻侍卫到齐王的马前:“殿下,前日就是这不长眼的东西,拦着福伯不让他进府送信,差点耽误了鹿娘子性命。”

桓晔看见这侍卫,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他只是冷冷对关六道:“不必难为他,是孤下的命令,他不过是按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那侍卫昨夜得知齐王亲自赶到山池院,还命人将尚药局的老奉御请了去,料想自己就算不挨一顿笞杖也要被罚个一年俸,不想齐王竟不追究,赶忙行礼谢恩。

桓晔也不理会他,掀开车帷上了马车。

不一会儿,消息灵通的春条便将这件事告诉了随随,气鼓鼓地道:“那侍卫拦着福伯不让进,殿下就这么轻轻放过,真是便宜了他。”

随随却道:“他奉命办事,又不是他的错。”

心下倒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依桓晔的性子会迁怒下人,不过转念一想,他能以弱冠之龄统领神翼军,在短短一年内整肃军纪,一扫中官统兵时的乌烟瘴气,定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

再一想,他对侍卫和王府的下人们一向是赏罚分明、张弛有度的,当日因为送鸡汤的事惩罚下人,也是因为他们的确犯了规矩。

这些时日她冷眼旁观,王府的下人对这年轻的亲王算得上忠心耿耿。

一个阴晴不定、动辄迁怒的主人是绝不能让人心悦诚服的。

他的阴晴不定大概只针对她一个,随随不觉苦笑。

……

桓晔的车马行至半路,忽有一个中官骑马疾驰而来,远远望见齐王府的车驾便道:“车中可是齐王殿下?”

桓晔命舆人停车:“出了何事?”

那中官下马,捧着皇帝手谕道:“陛下召殿下入宫。”

桓晔脸色微微一沉,他今日去京畿军营,皇帝是知道的,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急召他入宫。

桓晔接过手谕,问那中官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中官低声道:“启禀殿下,羽林卫在城外山林里找到了陈王殿下的尸首。”

40.

桓晔赶到麟德殿时,太子已经到了,垂首立在皇帝身边,眼圈微微发红。

此外还有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御史中丞、礼部侍郎、宗正寺卿等一干官员。

陈王桓炯的尸骸收殓在棺木中,上面蒙着层黄色锦布,上面用梵文绣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皇帝怔怔地坐在儿子的棺材旁,穿着一身家常圆领袍子,眼皮耷拉下来,鬓边白发又多了些许,看着越发像个寻常老人。

他一向不喜欢五子,嫌他骄奢荒淫,嫌他痴肥蠢笨,嫌他给天家丢脸。

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悲哀的,与送的是哪个孩子没有太大干系。

四年前他送走了长子,接着亲手赐死四子,如今又轮到五子,桓炯的死勾起四年前的回忆,儿子们的死亡像山一样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苍老衰颓。

桓晔看了一眼棺木,定了定神,走到皇帝跟前行礼:“儿子拜见阿耶。”

皇帝看向芝兰玉树的三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与烨儿生得真像,也一样聪慧,一样能干,他身上还有烨儿缺少的冷酷和果决,实在是个莫大的安慰。

“三郎,你五弟……”皇帝微微哽咽了一下,朝棺木挥了挥手:“看看你五弟吧。”

桓晔道了声是,缓缓揭开棺材上的锦布。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看到尸骸的刹那他还是心神一震。

棺木中的东西简直已不能称作尸骸,只是一些零散的骨殖,包裹在锦衣里,骨头上可见斑斑血迹。

他和陈王从未亲近过,但看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手足下场如此凄惨,任谁也不会好受。

桓晔移开目光,将锦布重新盖上。

“怎会如此?”

他沉着脸道。

皇帝看了一眼大理寺少卿:“华卿,你说。”

华少卿道:“启禀殿下,陈王殿下的遗体是在城东郊外五十里处的山林中发现的,最早看到的是个采樵人,报了官,刚好羽林卫在附近搜寻,从衣裳残片和玉佩看出正是失踪的陈王殿下。”

桓晔道:“是否可能是别人的尸骨?”

华少卿道:“仵作已验过,陈王殿下年幼时左臂曾跌折过,这具遗体上也有早年断骨愈合的痕迹。”

“还有什么线索?”

桓晔道。

大理寺少卿目光闪动了一下,觑了眼皇帝方道:“附近还发现了一具女子的骸骨,血肉也已被野兽啃食。

那女子的衣裳完好无损,距两人的尸骸有半里之远……”

桓晔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陈王不带着女子去山林中幽会,野合时遇上了野兽,来不及逃命,双双被咬死啃食。

桓晔蹙着眉不说话,整件事情实在有些蹊跷,这种荒唐事确实是桓炯能做出来的,但林子到处都有,他光顾的那间道观后山上便有一片密林,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深山中?

正思忖着,皇帝捏了捏眉心道:“事已至此,朕叫你们兄弟过来,是想同你们商量一下陈王的丧仪……”

遗体面目全非,又是横死,而且曝尸荒野多日,许多祭仪都不好操作,以礼部侍郎为首的礼官们讨论起丧仪来。

这些事既琐碎又麻烦,几个时辰都议不出个章程。

桓晔的思绪却飘远了。

他闻弦歌而知雅意,父亲这是不打算明着调查陈王真正的死因了,毕竟涉及天家丑闻,走大理寺和刑部都不合适,多半要由亲卫暗中追查凶嫌。

他只是不明白,凶犯既然能将亲王弄出城去杀害,必定是心思缜密、手腕过人之辈,为何要抛尸在城郊山林中——虽是深山老林,但方圆数十里外便有猎户樵人,尸体又没有掩埋,不出几日便会叫人发现。

为何不干脆深埋地下,或者绑了石头沉入河中,这样死无对证,谁也发现不了。

一个或者一群心思缜密之人,却做出个错漏百出的假象,一定是故意的。

他们想让人发现,想让人起疑……

陈王一个毫无实权、几乎被全长安当作笑柄的富贵闲人,怎么会扯进这种事里?

桓晔凝视着棺木上的佛经锦布,仿佛要穿透他看清楚里面的人,他这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弟弟,或许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正沉吟着,互听殿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恸哭,接着便是内侍无奈的声音:“淑妃娘娘,陛下在与臣僚议事,娘娘不能进去……”

麟德殿是前朝的内殿,与后宫只隔了一条永巷,但从淑妃的宁舒殿到这里也有很长一段路,一路还有侍卫把守,众人闻声都觉诧异,也不知她一个宫妃怎么突破重围跑来前朝的。

皇帝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对中官道:“放她进来吧。”

一看见她的人,众人便明白过来,她身上穿的是内侍的衣裳,鞋子不合脚,踢踢踏踏的声音在阒然无声的大殿中响着,听得人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淑妃年届不惑,因为心宽又保养得宜,仍旧风韵犹存,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但此刻她云鬓散乱,双眼浮肿,与平日那温婉娴淑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走上前去,“扑通”一声向皇帝跪下:“妾拜见陛下,求陛下让妾看一眼妾的五郎……”

皇帝看了她一眼,便不忍地移开视线:“五郎的遗骸……朕早说了,你看了只是平添悲恸。”

淑妃又磕头,额头磕在金砖上,“咚咚”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

皇帝对中官道:“让淑妃看看陈王。”

淑妃一听皇帝已应允,不等中官走上前来,扑到棺木前,揭开上面盖着的锦布,只朝里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然后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群臣都有些恻然,皇帝让宫人和内侍把淑妃扶到侧殿,命人去请医官。

皇帝刚经历丧子之痛,又看到淑妃这凄惨的模样,只觉神思不属,揉了揉额角,对礼部侍郎道:“郭卿回去拟个章程,明日呈给朕,朕有些乏了,今日且商议到这里吧。”

众臣退下后,皇帝对太子道:“时候不早了,二郎也回东宫吧,别叫太子妃担心。”

又对桓晔道;“三郎府中若是没什么事,便在这里陪陪阿耶和你五弟。”

太子微微皱了皱眉,躬身道;“儿子在这里陪陪五弟,阿阮那里,打发人回东宫说一声便是。”

又关切地对皇帝道;“五弟这里有我和三郎陪着便是,阿耶早些回寝殿歇息吧。”

皇帝也不勉强他,微微颔首,对桓晔道:“三郎扶我回寝殿歇息。”

桓晔应是,对太子道了失陪,便搀扶着父亲向殿外走去。

两人的步辇行至寝殿,皇帝屏退了宫人内侍,方才问桓晔道:“五郎的事,你怎么看?”

桓晔若有所思道:“儿子觉得此事蹊跷,似有内情。”

皇帝点点头:“朕也觉得蹊跷,但朕不知道该不该往下查。”

他的眼眶发红,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珠浑浊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桓晔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朕已命羽林卫继续追查,但朕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桓晔沉默半晌:“阿耶节哀顺便。”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向重重帷幔的深处走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拖着伤腿缓缓走回自己的洞窟。

……

当夜,桓晔宿在麟德殿的西侧殿。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窗前,已近中宵,正殿方向传来和缓悠远的诵经声,桓晔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睡意,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陈王往日的言行,越回想越觉得这个五弟或许真的不如看起来那么简单。

只不过所有人都被他蠢钝荒唐的表象蒙蔽了双眼,犹如一叶障目。

是所有人吗?

桓晔心头微微一跳,他与兄弟们不亲近,即便他和桓炯年岁差不多,但在崇文馆他只是埋头读书,连话都没与他说过几句,但其他兄弟之间未必如此生分。

据他所知当年长兄时不时会关心一下这个人见人憎的兄弟,有一阵更是三不五时去陈王府,替他寻调理体质的药方,督促他课业,众人都觉他做的是无用功,陈王是粪土之墙不可圬,莫非他看出了些什么?

而长兄和太子是无话不谈的同胞手足,他对亲近的人向来不设防,会不会无意之间同太子说起过?

正思忖着,忽听外头有内侍慌张道:“齐王殿下,齐王殿下……”

桓晔坐起身:“出什么事了?”

“启禀殿下,宁舒殿出事了,请殿下过去一趟。”

那内侍道。

桓晔心头一凛,宁舒殿是淑妃居处。

他立即起身,披上外衣走出殿中,见到那内侍形容却是一怔,那人并非宁舒殿的内侍,也不是皇帝的人,却是皇后身边的中官。

宿在东侧殿的太子也起来了,神色凝重地向桓晔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朝宫门外走去。

桓晔借着廊庑下的风灯瞥了眼兄长,只见他眼皮微肿,问道:“二哥没睡着?”

太子道:“五弟落得如此下场,我怎么睡得着。”

顿了顿:“三弟想必也没睡着吧?”

桓晔“嗯”了一声。

太子长叹:“五弟也太糊涂……说起来也是我这做兄长的不是,若是平日多关心关心他,约束他一下,或许就不会出这事了……”

桓晔道:“死者已矣,二哥不必太过自责。”

太子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弟弟,只见他一张俊脸如冰雕一般,什么表情也没有。

“但愿阿耶别太伤神才好。”

太子道。

桓晔只是“嗯”了一声。

太子问那引路的中官:“宁舒殿究竟出什么事了?”

中官欲言又止道:“回禀殿下,是淑妃……淑妃夜里自尽了,宫人来禀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赶去她殿中,叫了医官来查看,结果……唉,奴也不知该怎么说,两位殿下赶紧过去吧。”

太子沉吟道;“陛下呢?”

中官道:“已叫人去通禀了,只是陛下夜里风疾又犯了,还在歇息。

只能劳驾两位殿下先过去。

太子遂不再多言,两人默默加快脚步,上了步辇。

到得宁舒殿前,宫人和内侍都垂着头站在殿外廊庑下,仔细看还能发现不少人脸上挂着泪,像鹌鹑一样簌簌发抖。

殿中隐约传出女人的哭骂声和捶击声。

太子和桓晔对视一眼,快步走进殿中。

虽然大致猜到出了什么事,但宁舒殿中见到的情景仍旧出乎两人意料。

门帘掀起,冷风吹得殿中烛火摇曳,晃动的光影中,只见淑妃躺在榻边地衣上一动不动,微微凸起的眼珠像铅做的珠子,脸色青灰,嘴唇乌紫,显是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尚药局的林奉御束手靠墙根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而皇后站在他前,一边用笞杖狠狠抽打淑妃,一边恨声咒骂:“贱妇!毒妇!胆敢害我烨儿!我要你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显然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笞杖“呼呼”带着风抽在皮肉上,那声音叫人心惊肉跳。

可淑妃已没了知觉,她的头脸也被抽了几下,脸上和颈项上淤痕交错,然而她的嘴角却含着一抹平静的微笑,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嘲讽。

太子急忙上前,拉住皇后的胳膊,夺下她手中的笞杖:“阿娘,出什么事了?

有事好好说。”

皇后尖声道:“这贱妇与她儿子毒害我烨儿!”

说着又要去抢夺笞杖:“你若是我儿子就别拦着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太子悚然:“阿娘,害死大哥的是贤妃母子……”

“我们都叫这毒妇骗了!”

皇后声嘶力竭地打断他,“是他们母子害死你大哥的!是这毒妇和她的下贱胚子!不信你问他!”

她一指林奉御。

桓晔一直静静站在一旁,此时方才问那医官:“究竟怎么回事?”

林奉御一向为皇后诊病,很得她信赖,此时也吓得不轻,颤抖着声音道:“回禀殿下,今夜淑妃忽然暴毙,臣奉命前来查验,发现她是服毒而死,症状正与故太子殿下当年如出一辙……床边的匣子里找到了她服剩下的半瓶毒药,正是当年那种南海奇毒……”

先太子暴薨的真相尚药局只有为数不多几个奉御知道内情,这林奉御便是其中之一,因他精研药理,从贤妃那里抄出剩下的毒药后便拿去给他研究,尚药局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种毒物,因此轻易认出是同一种毒。

桓晔又道:“当年长兄中毒后并未立即毒发,为何淑妃即刻身亡?”

林奉御答道:“回禀殿下,此药并非无色无味,下毒时剂量太大容易被尝出来,故太子服下的毒少,而淑妃轻生,应当吞服下不少药丸,因此毒发快。”

桓晔点点头:“有劳,奉御且去殿外稍候,待陛下过来还要传奉御问话。”

林奉御感激地看了眼桓晔:“多谢齐王殿下。”

向皇后和太子行了礼,慌忙退至殿外。

皇后夺不回笞杖仍不肯善罢甘休,扑向淑妃的尸体,用手撕扯她的头发,抓她的脸,可她的恨意怎么也发泄不完。

因为愤怒,她的力气格外大,太子又不敢用力,竟然制止不了,撕扯之间,她左边的衣袖“撕拉”一声被太子扯裂了一道口子。

桓晔不经意看到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发白的伤疤,心头微微一动。

太子制不住母亲,只得向弟弟求助:“三郎,你也来劝劝阿娘……”

桓晔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跪下道:“母亲……”

皇后身子一震,双手不觉一顿,她似乎这时才发觉有这个儿子在,缓缓转过头来。

“母亲节哀。”

桓晔道。

他忽然想起这是自长兄葬礼后第一次看见母亲,她与淑妃差不多年纪,却已华发早生,眼角和额头遍布着细纹,嘴边两道深刻的法令纹让这张刚强倔强的脸显得更严苛。

此时她鬓发散乱,满脸泪水,眼睛却因疯狂和仇恨特别灼亮。

皇后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忽然双眉拧起,毒蛇吐信似地嘶声道:“你这个克母克兄的煞星,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站起身,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捶打三子,可看到他的脸又下不去手。

桓晔的脸像是凝固了一样,双眼空洞,看不见一丝光,也不见伤心痛苦,他只是淡淡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皇后一愣,忽然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捧着脸痛哭起来:“你滚!再也别让我看到,我这辈子不想再看到你!滚!”

话音甫落,重帷外响起一声怒喝:“够了!”

皇帝快步走进来,看看淑妃触目惊心的尸体,又看看坐在地上近似癫狂的发妻,再看看面无表情跪在地上的三子,忍不住老泪纵横:“冤孽!冤孽!”

桓晔抿了抿唇,向皇后默默地磕了三个头,接着向父亲一礼:“儿子告退。”

皇帝无言以对,抚了抚脸,只是摆摆手:“你去歇息吧。”

桓晔退到殿外,上了步辇,内侍问他去哪里,他半晌说不出来。

他不想再回麟德殿去,便道:“送我到承天门。”

王府的马车驶出宫门,月色已有些淡了,东天泛着铅灰色,那颜色让他想起淑妃那对死气沉沉的眼珠子。

他捏了捏眉心,放下车帷,疲惫地靠在车厢上。

内侍在车外小心翼翼地请示:“殿下可是回王府?”

“去山池院。”

桓晔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半点犹豫。

因为于他而言,世上只有一个温暖的去处了。

41.

马车行至山池院,天光已大亮。

桓晔走在枫林小径上,透过枝叶看见朝阳在檐角和屋瓦上跃动,小小的院落笼罩在晨曦中,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

随随早已醒了,她休息了一日,热度彻底退了,人还有些疲惫,不过还是早起在屋里练了会儿拳,沐浴更衣,用了点薄粥,这才躺回床榻上。

此时她正懒懒地靠在隐囊上,手握一卷棋谱,看着解闷。

听见屋外传来婢女问安的声音,她有些诧异,坐起身,放下棋谱,正要下床相迎,桓晔已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微青,眼中有血丝,似乎一夜未眠。

随随纳闷道:“殿下不是去兵营了吗?”

话音未落,她已落入了男人的怀抱中。

他紧紧搂着她,把脸埋在她颈项间:“别动,让我抱一抱。”

随随感觉他身子微微发颤,心脏跳得很快,她迟疑了一下,抬手抚了抚他的背脊:“殿下怎么了?”

桓晔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把她箍得有些生疼,良久方才松开些:“宫里出了点事,没去兵营。”

随随心头微微一动,宫里出事,很可能是陈王的尸首被发现了,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有人找到了。

她知道桓晔与这五弟并不亲近,但总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看见弟弟惨死,想必是不好受的。

随随并不为杀死桓炯后悔,但看见桓晔如此,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定了定神道:“殿下从宫里来,这时候还没用过早膳吧?”

只是寻常的一句嘘寒问暖,桓晔却莫名生出一种宁谧安心的感觉,无论如何天地间还有这一方角落,这一方角落里还有一个完全属于他的人。

他把她搂得更紧,把脸埋得更深:“我要吃你做的鸡汤面片,还有鼓楼子。”

随随道:“殿下不是不吃羊肉么?”

桓晔强词夺理:“那肉不腥不膻,不腥不膻的不是羊肉。”

“民女这就去给殿下做,”随随道,“殿下松松手。”

桓晔道:“你病还没好,等病好了再做给孤吃。”

顿了顿:“现在让孤抱着,孤不饿。”

随随无可奈何道:“殿下昨夜没睡好吧?

去床上歇息吧。”

桓晔道:“孤从外头进来,还没盥洗。”

“民女给殿下去打热水。”

随随温声道。

桓晔感觉整个人都已泡在了热水中,板着脸道:“谁要你伺候了,病还没好,折腾什么,回床上去。”

说罢把她推回床上,塞进被子里,自去净房中盥洗,换了寝衣出来,上床从背后抱住她。

他疲惫到极点,反而睡不着,贴着她的耳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鹿随随,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随随心头一突,缓缓调匀呼吸:“民女也不知道,阿耶阿娘都不知字,只是叫着顺口。”

桓晔轻哼了一声,他叫人查过这女子的户籍,上面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贫寒人家的女子大抵是这样,取个小名只是家人叫着顺口。

他想了想道:“孤替你定一个。

高嬷嬷教过你《诗经》么?”

随随心头一凛,抑制不住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勉强稳住心神:“还没有,只学完千字文。”

桓晔把她的手攥在手里,她的手不算小,也不柔,但手指修长,手心干燥,有力而稳定,他很喜欢。

他抚了抚她的手道:“诗经卫风中有一首诗叫做《有狐》,里面有两个字可作你的名字。”

随随的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的小名除了家人只告诉过桓烨,桓烨是绝不可能将这种事告诉别人的。

桓晔不可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可即便明白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心悸,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似的,叫人不寒而栗。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桓晔念了一句,随即自言自语似地道,“不妥,绥绥是独行貌,太孤凄,还是跟随的随好,从今往后你就随着孤,再也不会让你落单……改日孤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鼻息慢慢变沉。

随随一动不动地僵卧了一会儿,待确定他已睡沉不会被惊动,这才轻轻抽出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怀抱中钻出来,起身去了外头。

桓晔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发现怀里的人不见了,他下意识地皱眉,随即闻到一股微带焦味的麦饼香气。

他坐起身,披上衣裳下了床,走到廊下,果见鹿随随又支起了她的胡饼摊子。

鼓楼子的香气一蓬一蓬地从铁炉子上升起,像一团团温暖的云,钻进他的肺腑里,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暖热起来。

女子站在庭中,背对着他,乌发随意地绾了个圆髻,病了一场肩背薄削了不少,看着几乎有些伶仃。

桓晔皱起眉道:“鹿随随,说了让你躺着养病,怎么不听话?”

随随转过头冲他一笑:“民女是粗人,整天闲躺着反而要生病。”

说着熟练地用手中竹筴把鼓楼子翻了个面:“殿下先去洗漱吧,一会儿就能吃了。”

桓晔回屋中洗漱,整理好衣裳回到堂中,随随用盘子端了切好的鼓楼子进来,食案上摆了鱼茸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

羊肉鼓楼子味厚,配上清淡鲜甜的鱼茸粥刚好。

桓晔执起玉汤匙:“你也一起吃。”

随随道:“民女早晨起来吃过了,眼下还不饿,看着殿下吃就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小风炉煮茶。

她煮茶没什么手法可言,随手抓一把茶叶捣捣碎,待铜铫子里水沸了,把茶粉倒进去,也不管一沸两沸的,估摸着差不多就往里加调料。

桓晔在一旁看得眼角直跳,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随随煮了茶自己不喝,给桓晔倒了一杯:“肉馅油腻,殿下解解腻吧。”

桓晔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撂下杯子,卷起袖子道:“你让开,孤来煮。”

说罢叫内侍去清涵院中取他常用的茶炉、茶釜和茶碗。

随随让出位子给他,另外搬了张小杌子来,托着腮看他煮茶。

他煮茶的样子很漂亮,神情专注,姿态优雅,动作行云流水,端的是赏心悦目。

随随再次在心中感慨,齐王殿下真是个讲究人。

桓晔将黑釉茶碗放在她面前:“尝尝。”

随随双手捧起茶碗,好奇地尝了一口,皱起眉头,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又酸又咸又苦,还不如春桃煮的枣茶。

“怎么样?”

桓晔看着她的脸。

随随实在夸不出什么来,只能道:“嗯……”

桓晔没好气地从她手中夺过茶碗:“不喜欢还给孤,孤自己喝。”

说着赌气似地喝了一大口。

随随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民女是村姑,喝不惯茶也分不出好坏。”

桓晔虽然时常在心里编排她,但听她自己说出来却不乐意:“和村不村有什么关系,是你舌头不上进。”

随随弯着眉眼道:“殿下说的都对。”

桓晔叫她闹得没了脾气,放下茶碗道;“孤还要去兵营,你安生在床上躺着,别再把自己折腾病了。”

随随抬起眼:“殿下还要去?”

桓晔颔首:“该办的事还没办完。”

随随道:“殿下路上小心。”

神翼军驻扎在长安城北面,从王府动身近许多,他这一个大圈子绕得着实没必要。

桓晔见她失神,以为她听见自己立即要走才低落,心头不由一软,煮茶的事也不计较了:“这几日宫中和军中事情多,大约不能常来陪你,你一个人时别胡思乱想。”

顿了顿:“若有急事,叫人带着玉牌来找我。”

……

桓晔没料错,接下去的几日宫里确实不太平。

皇帝派禁卫暗中搜了陈王府,发现陈王以服药炼丹为名,结交道士方式,炼制毒药,他府中有一地窖,里面不仅有毒杀故太子用的南海奇毒,还有几十种毒性各不相同的药物。

皇帝自然震怒,但天家手足相残之事不能昭告天下,只能给淑妃和陈王母子定一个“结交道士,自称休咎,妄言吉凶,私藏甲胄和”的罪名,将两人追贬为庶人。

淑妃母家本来也不是什么显宦,她父亲是靠着女儿才谋了个从四品的国子监司业。

受淑妃母子谋逆案的牵连,淑妃母家抄家没族,父兄坐弃市之刑,其余人等流三千里。

早在消息传遍长安城的街巷里坊之前,随随已经得到了脂粉铺传来的消息。

陈王尸首被人找到的当晚,淑妃在自己的寝殿中服毒自尽,而所服的毒药正是毒杀故太子所用的毒药。

桓炯说过此事是他一人所为,淑妃并不知情,随随本来对他这一面之词将信将疑,但淑妃一死,她反倒可以确定她确实没参与。

杀人者急于将所有罪责推到淑妃母子身上,却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不该用那种毒药,即便淑妃真的畏罪自禁,她也会顾忌母家几十口人的命运,应当竭力遮掩故太子薨逝的真相,为自己和儿子留个身后名,也给家人留个荫蔽。

若只是为了向皇后报复,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但是淑妃的死做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她的部下没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尸身经仵作勘验,淑妃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遭人强迫的痕迹,医官也已证明,这种毒药要即刻致死,要服很大剂量,不管放在食物还是酒中都能轻易尝出不对,所以淑妃一定是自愿服毒的。

随随想了想,淑妃遭受丧子打击,正是悲痛欲绝之时,若是有心人引导,将陈王毒杀桓烨之事相告,令淑妃万念俱灰之余又惊恐不安,再适时送上毒药,许诺她只要她一死就将真相永远埋葬,保住她和陈王身后哀荣,淑妃这样的性子,在绝望之下听信那人的话,是极有可能的事。

也只有在不知此种毒药来历的时候,她才会自愿服下。

那幕后之人做事谨慎,总是躲在暗中因势利导、顺水推舟,每次出手都确保万无一失。

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太子,可要抓住他的把柄实属不易,除非逼他主动出手……

……

处斩了淑妃的父兄和一众与陈王府有来往的“妖道妖僧”后,陈王谋逆案终于尘埃落定,几场春雨一下,冲散了刑场上的血迹,这个惊世骇俗的大案也归入沉寂。

随随将养了半个月,双颊渐渐丰腴起来,多亏桓明珪的百年山参和紫灵芝,她的身子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气候渐暖,青龙寺的疫病万幸没有扩散开,桓晔也不必三天两头往宫里和京畿跑,终于得了几日闲暇。

高迈巡视完田庄回到王府,第一件差事便是将不久前从山池院搬回王府的家俬摆设物件再搬去山池院。

他对主人在鹿随随一事上的反复早有预料,用了半天时间,指挥着仆役们重新收拾停当。

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高嬷嬷。

鹿随随守得云开见月明,高嬷嬷起初很高兴,但听春条说她把到手的贵妾名分推了出去,便时时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随随。

随随只当看不见,高嬷嬷又开始长吁短叹,随随仍旧充耳不闻,高嬷嬷又把中断的习字课拾了起来,今天给她讲《怨歌行》,明天给她讲《长门赋》,鹿随随还是冥顽不灵,老嬷嬷只好直言不讳:“娘子颜色再好,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哪天恩宠不在,娘子打算怎么办呢?”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这话老奴也不想说,可为了娘子计不得不说。

娘子想必也听说了,陛下已经在替殿下选王妃了,虽说因为宫里出事暂且耽搁,可眼下事情过去,转过头就该重新提起,娘子不趁着王妃还未过门将名分定下来,将来懊悔可来不及了。”

随随知道他们都是真心为她着想,可个中情由又不好解释,只得编瞎话:“能伺候殿下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阿娘说我命里福薄,太重的福气承受不住。”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她的眼神也有些黯然。

老人家少有不信命的,高嬷嬷皱着眉头暗道一声“作孽”,第二天终于不给她讲怨妇诗,换成了《妙法莲华经》,叫她多念多读多抄写,攒攒功德,免得被他们殿下的盛宠压垮了。

只有桓晔自己知道,这盛宠对他来说简直是煎熬。

两人刚和好那会儿,随随刚病愈,身子还没将养好,他自然没什么别的心思。

何况那时恰逢陈王事发,京畿又有瘟疫,他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来一趟山池院也是匆匆忙忙。

事情暂且了结,她也调理得差不多了,眼见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脸颊丰润起来,身上的肉也渐渐长回来,他的日子就开始难熬了。

可每次一想到行房后她要灌避子汤,他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以前不在乎这个人,他做什么全凭自己高兴,可如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对她好点,便不能让她这么伤身了。

桓晔想起叫高迈烧掉的那匣子药丸,便恨得差点把牙咬碎。

他已派人快马加鞭去边陲买药,然而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有时候他想干脆回王府住一段时日,不在眼前还容易忍耐一些,可一想到鹿随随离了自己怕是又要肝郁成疾,便还是住在山池院。

白天想着分院睡,可一到夜里,那枫林深处的火光就像有什么魔力,不知不觉又把他吸了过去。

就这么煎熬到了四月中,高迈来山池院送账册给齐王殿下过目。

桓晔扫了一眼,又问了问府里的情况,正要打发他退下,便见这老东西神色古怪,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桓晔撩起眼皮乜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高迈躬身道:“启禀殿下,老奴有罪。”

“何罪?”

桓晔道。

“上回殿下吩咐老奴将那盒西域药丸烧了,老奴年老智昏忘性大,竟忘了这事,前日收拾库房,才发现那盒药竟然还在……请殿下责罚。”

高迈一本正经道。

桓晔盯着他半晌,冷笑道:“孤看你是有点昏聩,可以回去颐养天年了。”

高迈道:“老奴这就亡羊补牢,回去立即烧了。”

“这点事都办不好,孤也不指望你了,”桓晔道,“把药拿来,孤亲自烧。”

高迈忍不住要笑,憋得老脸都红了:“老奴知错,请殿下责罚。”

桓晔瞪了他一眼:“还不去?”

高迈不一会儿便将那匣劳什子药丸送了来。

万事俱备,到了夜里,桓晔却有点拉不下脸。

他沐浴完换上寝衣,靠在榻上等随随沐浴,把那黑檀木的匣子颠来倒去把玩了一会儿,然后放在枕边显眼处。

随随从浴堂里出来,一眼看见枕边多了个匣子,问道;“这是什么?”

桓晔手里拿着卷书,佯装看得出神,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道;“总喝避子汤对身子不好,另外给你找了种胡药。”

随随目光动了动,抽开盖子,里面装着个绿色的琉璃瓶,她倒了一颗在掌心,这避子丸与她用的那种有些许不同,不过药理应当大同小异。

“这怎么用?”

随随道,“是吃的么?”

桓晔放下书卷坐起身,清了清嗓子;“是置于……罢了,一会儿孤教你用。”

随随抿唇浅浅一笑:“民女去换衣裳。”

她始终记着赝品的职责,知道桓晔喜欢她装扮成阮月微的模样,一向很配合。

桓晔却道:“不必麻烦了。”

不等随随说什么,双脚已经离了地面。

自上元节已过去整整三个月,对齐王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来说,就和三百年差不多。

他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要烧起来,爆裂开,可他还是强忍住了,先用尽手段让她高兴了两回。

齐王殿下悟性高,学什么都快,当真想要取悦人的时候,随随完全招架不住。

比起以前那样的疾风骤雨,狂风巨浪,这样耐心细致的折磨无疑更难挨。

桓晔摩挲她嘴唇:“别咬着,都快咬出血了。

忍不住就别忍了。”

虽是嗔怪的口吻,却是说不出的得意。

随随恍惚间还记着不能出声的规矩,兀自忍耐着。

可这压抑更要人命,桓晔见她忍得眼梢都泛起了嫣红,再也按捺不住。

第二天两人毫不意外地睡迟了。

桓晔本来有晨起练剑的习惯,可一睁眼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床前,一觉竟睡到了午时,不由感慨,无怪乎他们都说温柔乡英雄冢,温香软玉在怀,他浑身骨头像是泡在了陈年美酒里。

他心满意足地搂着熟睡的鹿随随,一会儿挑起她一绺头发卷在手指上玩,一会儿又捏住她鼻子看她蹙起眉,等她忍不住张开嘴,他便又去堵她的嘴,拨弄她的舌头。

随随被他这样捉弄,不一会儿也醒了,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更漏便要起身。

桓晔抱住她:“急什么,横竖已经迟了。”

随随拢了拢中衣:“昨日说好了叫人送鲜鱼过来,民女做鱼羹给殿下吃。”

桓晔心里舒坦,却故意使坏把她刚掖好的中衣又扯下来:“孤又不是找你来当厨娘的,这些事有下人做。”

随随却道:“这鱼多刺,还是自己挑放心。”

转身轻轻按了按他的肩道:“殿下再睡会儿,鱼羹做好了民女叫你起来。”

桓晔见她坚持要为他一口吃食忙活,也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挑挑眉道:“罢了,你去吧。”

到得厨房,鲜鱼果然已经送到了,装在竹篓子里,用柳条穿着,有几条还是活的。

婢女们都知道棠梨院的厨房小,鹿娘子下厨的时候旁人在只会碍手碍脚,便各自去忙别的事。

随随从鱼篓里挑出最大的一条,用刀剖开鱼肚子,从里面挖出一颗蜡丸,割开蜡丸,里面是一张只有两指宽一纸长的纸条——前些时日她不便出门,她的部下便开始用别的手段递消息进来。

随随匆匆扫了一眼便将纸条扔进了炉膛里。

纸条上只有一条消息,另外那股调查桓烨死因的势力,终于查到了源头,果然是齐王。

随随心里不觉一松,虽然她一直相信桓烨的死和齐王无关,能够确证总是更心安,毕竟相处这些时日,她不想与他刀剑相向。

她将鱼上锅蒸熟,细细剔去鱼刺,烹制成鱼羹,端去给桓晔当早膳。

桓晔这时候也已起身,也有些饿了,一盅鲜甜的鱼羹下肚,整个人说不出的熨帖。

用罢早膳,他换上外出的衣裳,对随随道:“孤有事去一趟王府,回来陪你用晚膳。”

随随恭送他出门,待车马声远去,方才回到房中,取出笔墨,开始给部下写回信。

排除了齐王,先太子的嫌疑就更大了。

可他自始至终只是推波助澜,没有脏手,自然不会留下证据。

要让他露出马脚,只有下饵诱他就范,这个饵得有足够的分量,足够的威胁,让他不惜铤而走险。

合适的饵只有一个人——桓晔。

齐王手握重兵已然威胁到太子的地位,若太子知道他还在暗中调查桓烨死因,一定更加忌惮,说不定会忍不住向他出手,到时候要抓他的把柄便容易多了。

但这么做,自然会让桓晔陷入险境。

随随本该毫不犹豫的,但当她提起笔的时候,手却是一顿。

她咬了咬唇,自嘲地一笑,难怪他们都说温柔乡英雄冢,近来日子过得太舒坦,连她的心肠都变软了。

嘴角笑容消失的时候,她已经写完了回信,信上只有一句话:设法将齐王之事告知太子。

到时候尽可能护他周全便是,毕竟他对长兄还有几分真心。

随随搁下笔,捏了捏眉心,望向窗外,海棠花早谢了,一只雀儿正在枝头跳跃。

42.

自桓晔命人将东西搬回山池院,便有模有样地过起了日子,只要不入宫不入朝,他和鹿随随两人几乎形影不离,除了差个名分,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夫妻也并无不同。

他还命人将后园中弃置的莲花池也修整了一番。

这池子本是从城外引的活水,但是年深日久,水草丛生,堵住了引水的陶管,桓晔叫人将水草淤泥疏浚一番,栽上莲荷,又将池上风亭水榭修葺一新。

一入五月,气候燠热难当,房中放了冰山仍旧难解暑热,桓晔索性叫人将床榻和棋枰都搬到水榭中,张挂起纱幔。

夜里两人或借着月光对弈,或并头躺在凉台上纳凉,纳着纳着,常常是随随一转头,便看见内侍婢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园门便传来“咔哒”的落锁声。

偌大的园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漫天的星子晃动起来,仿佛要摇落下来。

有时候两人只是并头躺着看星星,池中新荷轻举,菡萏初开,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香,连随随也不禁生出股岁月悠长之感,有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真是个身世简单的猎户女,心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

然而她终究还记得自己是谁。

饵已经下了,剩下的事便是静静等待。

随随深谙垂钓之道。

一日阴雨,桓晔叫人放了画舫在池中。

随随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像个老渔翁似地坐在船头钓鱼。

桓晔嫌那些雨具丑,却不愿一个人呆在船舱中,便打着伞来闹她,捏她胳膊:“难得不用去兵部,孤一下朝就赶回来陪你,你就坐在这里钓鱼?”

随随觉得好笑,哄他道;“钓了鱼晚上给殿下做烤鱼吃。”

“孤不要吃什么劳什子烤鱼。”

桓晔板着脸道,真是后悔让高迈下了鱼苗在池子里。

“上回殿下明明很喜欢……”随随无情地揭穿他。

话没说完,她的脸被掰过来,嘴被堵上。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水面,有鱼上钩,激起涟漪,一圈圈地荡开,重又恢复平静,又一条鱼吃掉饵跑了。

随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齐王和她小时候捡的一只狸花猫有异曲同工之妙,平时对人爱答不理的,一到你做正事的时候就要缠上来,一会儿挠挠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只要有他俩在身边,一下午也别想钓上一条鱼。

“鱼又跑了。”

随随咬了咬微肿的嘴唇,提起鱼竿,无可奈何道。

桓晔轻嗤了一声,不以为然:“钓鱼有什么好玩的。”

桓晔不能理解她这喜好,比起无所事事地等待,他更喜欢主动出击。

战场上若有必要,他可以耐心蛰伏数月乃至数年,但为了几条鱼忍耐,他只觉不值当。

随随本来也不喜欢钓鱼,是小时候她阿耶见她性子急,用来磨她性子的,因为领兵打仗必须沉得住气。

桓晔的性子其实和她有点像,他执掌神翼军后那几场惊艳绝伦的战役她都仔细研究过,知道他用兵也是轻锐奇诡的路数。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好奇,如果他们有一天兵戎相见,兵力相当的情况下,究竟会鹿死谁手?

不过也只是想想,朝廷和三镇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兵戈相向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弊无利,因此双方只会相互试探,在背地里搞点小动作。

至少在他们有生之年,这场仗多半是打不起来的。

正想得出神,她手中的鱼竿已叫人夺了去。

“走,和孤骑马射箭去。”

桓晔道。

齐王殿下骑射皆精,有他亲自指点,鹿随随的骑射亦是突飞猛进,从十射一两中,渐至十射五中,到这时,步射十箭中常有七八箭能命中,骑射也有近五成的准头。

雨中骑马自有一种畅快。

两人骑着马挽着弓,绕着校场绕圈射垛。

今日随随的状态格外好,骑射命中超过了七成。

桓晔道:“以你的弓马,倒可以进王府做个亲卫。”

随随从内侍手中接过帕子擦擦脸上的雨水:“多谢殿下夸赞。”

桓晔道:“想打猎吗?”

随随望了眼山坡上的松林:“下雨天林子里怕不好走。”

这片林子一直没人打理,已经长得和野林差不多,他们偶尔会去里面射野兔野鸭吃。

“殿下可是想吃烤野兔了?”

随随道。

桓晔“啧”了一声:“以为孤和你一样成天想吃的。”

话是这么说,却别过脸去偷偷咽了咽口水。

“我说的是今年的秋狝,你要不要跟孤一起去?”

桓晔道。

随随目光微动,她当然知道皇帝有骊山秋狝的习惯,如果一个人要对桓晔这样的亲王下手,围猎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她仰起头看着桓晔,明眸中满是渴望:“民女真的可以去吗?”

这村姑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一般女子喜欢的金玉珠宝、绫罗锦缎拿给她,她也只是淡淡地道一声谢,原样收在库房里,颇有点视金钱如粪土的意思。

除了上回主动要马要弓,她鲜少对什么事物表现出强烈渴望,桓晔就是想宠她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她的双眸像水洗过一样明亮澄澈,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桓晔看在眼里,心中满足,抬了抬下颌:“有何不可,小事罢了。”

随随沉吟:“民女这身份,跟着殿下恐怕不便。”

桓晔一哂,觉得她顾虑太多,不过转念一想,她以侍妾身份跟着自己,的确有诸多不便。

他想了想道:“到时候你扮作侍卫跟在我身边便是。”

随随道:“那民女就多谢殿下了。”

桓晔心里受用,却挑了挑眉道:“这段时日你要加紧习骑射才是,到时候可不能拖我的后腿。”

随随抿唇浅笑:“是。”

“我叫人给你做一套侍卫衣裳。”

桓晔道。

随随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侍卫衣裳已有了,上元节穿过的。”

桓晔这才想起这件事来。

一提到上元节,他便有些尴尬,那次把话说得太绝,好在鹿随随好性子,病中哭过一场便将那事揭了过去,再没有翻过旧账。

她此时自然也不是翻旧帐的意思。

但桓晔还是难免想起自己那番“赝品”的言论。

骊山秋狝,太子大约也会携阮月微同去的,到时候鹿随随扮成他的亲随与他形影不离,当然也会见到阮月微。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段时日没想起过阮月微了,眼下忽然想起来,竟觉得这名字和这个人都有些陌生了。

他微怔,眼里的笑意不知不觉隐去:“那身旧了,再做两身新的。”

那身侍卫服只在上月节穿过一晚,哪里会旧。

随随观他神色,猜测他是因为想起上元节偶遇阮月微的事,又勾起了求而不得的痛苦,并不与他争辩,顺从道:“多谢殿下。”

“你会用刀吗?”

桓晔扯开话题。

随随道:“在山林中有时要用柴刀开道,那算么?”

桓晔一哂:“柴刀与侍卫的佩刀自然不一样。

你要冒充孤的侍卫,刀剑拳脚都得会一点,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自保。”

他挑了挑下巴道:“罢了,只有孤费点心思教你了。”

随随道:“有劳殿下。”

……

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倏忽两月过去,园中桂子飘香,池中莲荷只剩下残茎枯叶。

两人从水榭搬回清涵院没几天,随随收到了脂粉铺递来的消息,她的人已经取得了骊山猎场的地形图。

她趁着桓晔入宫,去了一趟脂粉铺。

虽然没有布防图,但她知道千牛卫和羽林卫的兵力,对照地形图,便能大致推测出布防的情况。

她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用朱笔在地形图上圈了两处,用指尖点了点:“若我要对付桓晔,我会在这两处设伏,然后把他引过去。”

因为地形的缘故,在这里埋伏不易被巡山的侍卫发现,但这两个地方已经超出猎场的范围,要将桓晔引到埋伏圈中才能成事。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属下这就去部署。”

随随道:“切莫打草惊蛇,若是太子有什么动作,务必取得证据。”

店主人应是。

随随又问:“消息放出去后,东宫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动?”

店主人道:“回禀大将军,东宫一切如常,陈王谋逆案后太子除了偶尔入宫,几乎闭门不出。”

他顿了顿道:“只有一事,卑职也不知算不算异动……据东宫的内侍说,太子近两个月来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几乎没去过两个良娣和几个孺人的院子,还陪着太子妃回了一趟母家。”

随随想起上元节阮月微看桓晔的眼神,连她都留意到了,太子这做丈夫的自然也看在眼里。

虽然都说太子爱妻如命,可他以太子之尊,真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么?

随随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颌:“我知道了。”

店主人的胖脸不复平时的喜兴,眉间有明显的忧色:“此番秋狝,大将军真要随齐王同去?”

随随颔首:“是。”

店主人长揖至地,欲言又止道:“卑职恳请大将军三思。”

若是太子真要借围猎的机会除掉齐王,他身边无疑是最危险的地方。

随随道:“我意已决。”

她在桓晔身边,一来是为了尽可能护他周全,二来也是为了确保他落入圈套,若是钓钩上不穿上饵,鱼怎么会上钩呢?

店主人也只能劝这么一句,他只好行了个礼道:“请大将军多加小心。”

随随冲他笑了笑:“放心。”

顿了顿道:“河朔的情况怎么样?”

店主人道:“朝廷要派中官监军,萧同安还是松口了。

齐王反对派中官过去,提议派御史,但皇帝还是一意孤行。”

随随颔首,这个结果她早料到了,御史是外官,多由宰相任命,皇帝还是更信赖宦官。

以桓晔对皇帝的了解,不可能猜不到结果,但他居然还是犯颜直谏了,随随感到有些意外。

回到山池院,桓晔不在,高嬷嬷道:“方才有侍卫来传话,殿下去了温泉宫,今夜赶不回来了。”

随随点点头,去净房沐浴更衣,回到堂中高嬷嬷已摆好了晚膳,她看着单独的食案和盘箸,只觉连屋子也显得空荡荡的。

用罢晚膳,高嬷嬷叫仆役搬了个大箱笼过来:“娘子秋狝要穿的衣裳裁好了,高总管叫人送了过来,还有几件冬衣也一并做了,娘子比比合不合身。

高嬷嬷将衣裳一件件从箱子里取出来抖开摊在榻上,一时间锦绮满目,在灯下熠熠生辉,随随大致看了一眼,有絮丝绵的衣袍、貂皮里子的织锦半臂、羊毛织丝的披风……

这些衣裳颜色没平日那么素,也没有海棠花纹。

其中有一套骑装尤其艳丽,红得似火一样,她也只在小时候过年时才穿过这么红的衣裳。

随随没有多想,毕竟同一种纹样看多了也会腻,冬衣颜色重一点也是常事。

不过当高嬷嬷将箱底最后两件衣裳取出来的时候,连随随也吃了一惊。

眼前赫然是两件皮裘,一件火狐裘,一件白貂裘。

狐裘通体似火,貂裘白如雪原。

难得的是两件都没有一丝杂色,那件狐裘尤其漂亮,在灯下一抖流光溢彩,仿佛熊熊燃烧的火海。

春条和小桐等人都看呆了。

随随见惯了好东西也不免暗暗赞叹,这样成色的裘衣价值连城,连她也没见过几件。

随随道:“这太贵重了,民女不能穿。”

高嬷嬷却道:“殿下给娘子,娘子就收下吧。

有两件裘衣换,往后娘子别再穿绵袍了。”

齐王殿下的原话是:“叫鹿随随别穿那件青布大绵袍子在孤眼前晃,丑死了。”

高嬷嬷初时也怕太过惹眼,被人说僭越,可桓晔只是道:“大冬天连件狐裘都穿不上,她还跟着孤做什么?”

高嬷嬷一想也是,不过回去还是给鹿随随多念了几遍佛经,以免她命薄受不住。

春条和小桐等人被高嬷嬷遣出去忙活,屋子里就剩下随随和老嬷嬷两人。

高嬷嬷用手抚了抚狐裘柔软顺滑的出锋道:“娘子是没见过殿下那件玄狐裘,比这还漂亮,在灯下看像火油一样。”

顿了顿,自言自语似地道:“有一年陛下得了四件上贡的玄狐裘,自己留了一件,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各得了一件,我们家殿下是直到在边关立了大功,陛下才赏了他一件,他拿到以后便收在库房里,一次也没拿出来穿过。”

她叹息了一声:“娘子别看我们家殿下从小金尊玉贵的,好似什么都不缺,可……唉,老奴年纪大了,嘴也碎了。

老奴替娘子把衣裳收起来。”

随随目光微微动了动,她明白这种感受,有的东西渴望时得不到,得到的时候却已经不想要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和高嬷嬷一起把暂时不穿的衣裳叠起来收好。

待高嬷嬷出去后,随随照旧让春条将这些价值不菲的裘衣收到厢房里,和桓晔赏赐的那些绢帛、金玉器皿都放在一处,这些都是她带不走也不想带走的。

骊山秋狝在九月末,是一年中的大事,届时百僚随驾,几乎是把整个朝廷搬到骊山去,中秋过后,便要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桓晔也忙起来。

随随越发勤勉地练习骑射,几乎是从早到晚耗在校场上——她毕竟养了半年伤,又因一场病耽搁了一个月,无论骑射还是刀剑,与她当初全盛时还差了一大截,遇到险境她自己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她只能临时抱佛脚来增加胜算。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随随穿上王府亲卫的衣裳,骑着她的小黑脸,随桓晔去了骊山。

骊山秋色正浓,层林尽染,丹枫映着晚霞,宫殿楼观犹如漂浮在彤云紫雾之上,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齐王下榻在星辰殿,是除帝后的正殿和太子的少阳院以外最好的宫殿,殿后有单独的汤池星辰汤。

桓晔到得早,太子一行还未抵达。

他去飞霜殿拜见完皇帝回到星辰殿,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多多时辰。

桓晔回到院中,叫内侍备了酒,便即屏退下人,看了一眼随随,一本正经道:“鹿侍卫留下。”

王府跟来的下人知道底细,但殿中还有飞霜殿的宫人内侍,随随估摸着这次秋狝下来,齐王殿下雅好龙阳的消息该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不过桓晔最不在乎名声,比起觊觎太子妃,有分桃断袖之癖似乎还好些。

待侍卫们离开,随随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桓晔听她明知故问,眼中有些许揶揄的笑意,分明就是学坏了,便道:“孤要去殿后泡热泉,你在池边守着,免得有人行刺。”

随随听他说的跟真的一样,眼里的笑意更浓。

两人到了汤池边,桓晔背对着她宽衣解带,这副身躯随随已无比熟悉,但无论什么时候看到,还是不免惊叹一下生得着实好,线条颀长利落,每一个起伏转折都像是精心计算过,好看的身体原也和山川美景一般夺造化之功,叫人百看不厌。

桓晔散了发髻站在池中,温泉水漫到他腰际,池上水汽氤氲,濡湿了他的嘴唇,长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连双眼也湿漉漉的,与平日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模样判若两人,像个勾人的男水妖。

“鹿侍卫,”他道,“你过来,孤有话对你说。”

随随配合地向前走了几步。

“再走近些,是机要之事。”

桓晔道。

随随微微一笑,又向前一步,冷不丁腰带被人一拽,只听“哗然”一声,她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池水中。

随随痒得直躲:“有刺客怎么办……”

桓晔冷笑:“孤看你就是个细作,孤要亲自审你。”

一时只闻水声哗哗作响。

两人在池中胡闹了两回,桓晔看着夜宴的时间快到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抱着人出了池子,用块大布巾将她裹了道:“晚上有宫宴,孤要去飞霜殿。”

随随道:“民女要跟着殿下去吗?”

桓晔掐了她一把:“你现在是鹿侍卫,要自称属下。”

随随无可奈何:“属下要跟着去吗?”

没想到齐王殿下还有这样的癖好。

桓晔道:“跟我去做什么,从头站到尾,只能看着人吃喝。

你留在这里,我叫人送晚膳来。”

随随心下了然,宫宴上肯定有太子夫妇,桓晔肯定不想让阮月微看见她。

再一想,皇帝所居之处守备森严,太子疯了才会在那种地方动手,遂点点头:“好。”

桓晔又争分夺秒地与她腻了一会儿,这才更衣正冠,坐着步辇往飞霜殿去了。

到得殿中已差不多是开宴的时候,太子夫妇和一干宗室都到了。

桓晔向父兄行了礼,目光从阮月微身上扫过,落在她身边的粉衣宫装女子身上,那正是上汜在芙蓉苑见过一回的阮六娘。

今日的筵席上都是宗室,以她的身份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皇帝让太子夫妇带她同来,意思十分明显。

桓晔的脸色沉了沉。

阮六娘也在望他,视线甫一相触,便即害羞地低下头去。

太子笑道:“听说三郎到得比我们都早,怎么拖到开筵才过来,叫我们等得心焦。”

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看着妻子身边的阮六娘。

桓晔淡淡道:“在汤池中泡了会儿,耽搁了。”

“难怪面色格外红润,热泉水就是养人。”

太子笑道。

皇帝看了看正襟危坐的三子,又看了眼满面红霞的阮六娘,和善道:“六娘是第一回来骊山吧?

可会骑射?”

阮六娘恭敬地行礼,落落大方道:“回禀陛下,民女学过些皮毛,在南边曾随父亲去山中猎过狐兔。”

话虽说得谦逊,但她对自己的骑射显然颇有信心。

皇帝有些意外:“那就好,你在这里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又对大公主道:“大娘,你照顾好太子妃和六娘。”

大公主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她喜欢射猎,来骊山连驸马都不带,便是要玩个痛快,带着这两个累赘还怎么尽兴。

但是父亲发了话,她不能拒绝,只得道:“阿耶放心吧,女儿会照顾好太子妃和阮娘子的。”

说罢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三弟,目光中满是埋怨。

桓晔只当没看见。

43.

秋狝第一日是围猎。

由数千禁军用绳网围出猎场,将方圆数里的飞禽走兽驱赶至围场中供皇帝和臣僚狩猎。

皇帝早年文武双全、英姿勃发,曾御驾亲征,驰骋沙场,只是近年来饱受病痛困扰,精神体魄大不如前,只挽弓射了两头鹿赐下去,便回到行宫休息。

接着太子、齐王和臣僚各按品级射猎,最后禁卫奔驰发逐,一时只见风毛乱舞,血雨飞溅,野兽哀嚎怒吼之声遍野。

桓晔射完他的七支羽箭,便带着随随离开围场,对她解释道:“这样的围猎自古有练兵之用,讲究禁卫们的围追堵截、攻守进退,却没有多少狩猎的乐趣,后面几日没有打围,孤带你去山林里逐猎,那才好玩。”

随随点点头:“好。”

第一日围猎,小小的围场周围都是禁卫,太子就算要动手也找不到时机,后面几日才是重头戏。

桓晔指了指山坡上的楼阁道:“那是摇光楼,可以眺望围场,今日没什么事了,我们去观猎。”

两人骑着马,带着侍卫向山坡上驰去。

到得楼前,随随一抬头,便看见倚在朱红阑干上眺望猎场的太子夫妇。

太子妃今日着一身浅苏梅海棠纹蜀锦骑装,青丝绾作男子髻,明眸皓齿不可方物。

一阵带着血腥味的寒风从林间吹来,太子立即解下身上大氅,小心地披在妻子肩头,亲自替她系上领口的带子,然后搂了搂她的肩头,亲昵爱护之意溢于言表,比之上元节偶遇那回更加如胶似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随随总觉得阮月微有些许躲闪,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桓晔也看到了阑干前的兄嫂,脚步顿了顿。

他转过头一看,发现鹿随随已落在身后两步。

她今日画蛇添足地往嘴上贴了两撇不伦不类的小胡子,难看又可笑。

桓晔挑了挑眉道:“怎么了?”

随随道:“属下在楼下等殿下?”

桓晔本来还有些踌躇,见她一副低眉顺眼没出息的模样,反倒不舒坦起来,挑了挑眉道:“跟上。”

不过是生得像些,又不是做了错事,难道一辈子都藏起来不见人么?

随随心下诧异,她以为桓晔会尽可能避免她出现在阮月微面前,是以昨日宫宴也找了个借口将她留在寝殿中,没想到她主动却又大剌剌地把她这个赝品带到正主面前。

转念一想,秋狝好几日,她跟在桓晔身边,总有叫阮月微撞见的时候,与其百般遮掩最后叫正主发现,倒不如坦荡一些。

她不再多想,跟着桓晔上了楼。

楼中除了太子夫妇外,还有几位公主、年龄较小的皇子以及一干宗室郡主、县主,见到桓晔一一见礼。

最后上前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衣饰不像公主宗室那般华贵,看着像臣工家的女眷,她的长相也不像桓家人,那纤柔娇婉的调调倒和阮月微有几分相似,随随对她的身份立即有了猜测——上汜前有传言说皇帝替三子相中了太子妃的堂妹作正妃,这位想必就是宁远侯府三房的六娘子了。

果然,这女子向桓晔盈盈一礼,柔声道:“民女阮氏拜见齐王殿下,殿下万福。”

桓晔冷着张脸微一颔首:“不必多礼。”

阮六娘抬起头来退至一边,红霞却已飞了满脸。

上汜后出了陈王那档子事,紧接着便是淑妃抄家灭族,桓晔的婚事就此耽搁下来,山池院中没人当着随随的面提,她也就忘了这事。

皇帝既然破例让太子妃把堂妹带到骊山来,显是对这未来的儿媳颇为满意。

看来秋狝之后,齐王的好事也近了,说不定岁除之前就能将亲事定下来。

桓晔过年便满二十岁了,亲王这个年纪成亲已算得迟了,随随丝毫不觉意外。

横竖这些事与她没什么关系,待此间事了她便要回河朔。

她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尽可能不引起阮六娘的注意,都要走了,在未来王妃心里扎根刺实在没必要。

可阮六娘在他们上楼时便注意到了齐王身后这个白皙清俊的“侍卫”,虽然举手投足和男子差不多,粉黛未施还贴了两撇唇髭,但她却知道这是个女子,因她早已听三堂姊提起过这个人。

未来的夫婿有个美貌外宅,任谁心里都不会舒服,可齐王这样的身份,房中有几个侍妾美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她父亲一个四品官也有五六房姬妾呢。

要做王府主母,这点胸襟还是要有的。

何况她已打听过,这女子只是齐王入山剿匪时碰巧救下的村妇,不过仗着生得像她三堂姊,这才得了齐王殿下的青眼,左右连进王府当个侍妾的资格都没有,是以才养在别馆做个外宅妇,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她只当作没看到,将目光移了开去,一边和真阳郡主攀谈,一边不时羞涩地瞥一眼桓晔。

阮月微自然也发现了桓晔身后的人,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上元节后,她悄悄让人打听齐王府的消息,听说自那晚之后桓晔便没再去过别馆,心里着实窃喜了一阵。

可谁知那外宅妇心机了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引得桓晔去了别院,听说还连夜请了尚药局的孙奉御去别院替那女子诊病,自那以后,他竟然连王府都不怎么回了,几乎日日与那外宅妇厮混在一处。

那女子妖媚非常,桓晔初识人事,色令智昏也罢了,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把她带来骊山秋狝。

她按着皇帝的意思把堂妹带来,强颜欢笑着撮合他们,已是酸楚难当,如今再来一个外宅妇,不啻于雪上加霜。

但是她越是难受,越不能露出端倪,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近来他们好不容易又如刚成婚时那般琴瑟和鸣,不能叫他看出她心里放着别人。

楼中也有其他人看出桓晔身后的侍卫有些古怪的,都佯装没看见。

可惜总有人天生心大,比旁人少根筋。

只听楼下“咚咚咚”一串脚步声响起,一个明眸皓齿的劲装美人快步走上楼来。

太子和桓晔都上前打招呼:“阿姊。”

随随便知这是皇后嫡出的长女清河公主。

大公主将马鞭扔给身后侍卫,往楼中扫了一眼:“难得围猎,你们倒都在这里躲清闲。”

顿了顿,自己笑道:“打围确实没什么好玩的,随便往哪儿射都能得中,有什么意思。”

太子笑道:“阿姊想必战果颇丰。”

大公主用帕子掖掖额头上的汗:“没多少大家伙,只射了头野猪,已送去行宫叫庖人炖上了,晚上给你们各殿都分些。”

众人都交口称赞她射艺精湛,大公主的目光却落在随随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对桓晔道:“今日我一个亲卫跌下马伤了腿,三郎借我个人吧。”

桓晔自然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眉心一跳,回头对关六道:“你明日跟着大公主。”

大公主立即摇头:“关统领跟着我大材小用了。”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点了点随随,亲切地笑道:“小兄弟,你会打猎吧?

就你跟着我吧。”

随随愕然,一时不知道这大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桓晔的脸却已黑了,他知道这长姊的性子,一准没什么深意,多半是真将鹿随随当成了侍卫,看她生得俊秀,这才要她作伴。

她一向喜欢美色,府里养了许多美貌的伶人乐师,连挑侍卫都看脸,因为驸马醋劲大,她没敢养面首,但只要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过过眼瘾。

“他骑射不精,恐怕只会妨碍阿姊,扫阿姊的兴。”

桓晔冷冷道。

大公主有些不高兴,正要说什么,忽然“噫”了一声:“这小兄弟看着怎么有些面善,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楼中众人暗暗扶额,了解大公主的人知道她是真的心大,不了解她的人还以为她是故意拿这侍卫作文章,挤兑太子妃。

阮月微心思重,不由想多了,鼻根酸胀,眼眶眼看着又要泛红。

大公主突然“啊呀”一声,恍然大悟地看了眼桓晔,握拳咳嗽了几声,叫来个内侍道:“取点冰镇的葡萄酒来,渴死我了。”

便将方才的事揭过,再也不提起。

桓晔也没了观猎的兴致,在楼中略坐了一会儿,便向太子等人告辞。

太子道:“这就要走了?

难得兄弟姊妹们都在,不多坐会儿?”

他口中说的是兄弟姊妹,目光却看向阮六娘,语气中颇有揶揄之意。

阮六娘立即红着脸低下头来,手指绕着腰间丝绦,玉佩发出清泠泠的响声。

桓晔却没看她,只是道:“明日一早要去打猎,今日先回去养精蓄锐。”

大公主遗憾道;“方才子玉和六郎他们嚷嚷着要射两头鹿,夜里生了篝火一起烤,你不来?”

桓晔还记着方才她开口要人的仇怨,淡淡道:“阿姊玩得开心。”

说罢便带着随随和其他几个侍卫下了楼。

阮六娘望着他们的背影,蹙着眉轻咬着嘴唇,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阮月微将堂妹的神色看在眼里,既觉同病相怜,又莫名有些快慰。

她起身走到堂妹身边,借口去外面透透气,带着她走到楼外,倚在阑干上低声道:“别担心,往后还怕没有相处的机会。”

顿了顿,提点道:“大公主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最说得上话,你明日好好奉承着她,若能得她在帝后面前美言几句,比太子殿下去说还管用,只要得了她的欢心,你与齐王的婚事便十拿九稳了。”

阮六娘红着脸嗫嚅道:“堂姊说什么呀……”

阮月微心情复杂地拍了拍堂妹的手背,嘴里发苦,却仍是道:“在堂姊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和齐王的事若是能成,无论对你还是对我们阮家都是天大的好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下望去,正看见齐王和那外宅妇一前一后骑马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咬了咬唇:“那外宅妇不必放在心上,你和她云泥之别,认真同她计较反倒折了自己颜面,不过一个玩物罢了,成婚前打发出去便是。”

“我省得。”

阮六娘道。

“别多想了,”阮月微笑着摸了摸她乌油油的发髻,“明日拿出你的本事来,阿姊知你这几个月下了苦功。”

“阿姊……”阮六娘叫她说破,不由羞惭起来。

她知道齐王善骑射,喜欢打猎,自上汜初见后,她为了投其所好,请了师傅苦练骑射,好几次因为练得刻苦,连腿根都磨肿了。

谁知道来了骊山,却因为要避嫌不能与齐王一同游猎,只能跟着太子妃和大公主。

不过她三堂姊说的话也有道理,能以一技之长让大公主刮目相看也不算全无收获。

……

翌日一早,养精蓄锐的齐王直到日上三竿还没动静,其他人却早已出发了。

太子和豫章王等一干宗室子弟带着众多侍卫去狩猎,去的是有猛兽出没的深林。

大公主本来也要与他们同去的,但皇帝发话让她照顾阮氏姊妹,她只能望洋兴叹,带着他们去了最安全的猎场。

这里林木较为稀疏,只有一些狐兔之类的小猎物。

大公主骑着马在山林里转悠,侍卫们放鹰逐犬,忙活了半日,也只打了几只野兔和两头狐狸。

一想到接下去几日还要带着这两个累赘,大公主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对着太子妃和阮六娘也没了耐心,懒得与他们多说话。

不觉亭午,大公主在林间找了块空地,叫侍从们设了席榻,张起步障,招呼太子妃和阮六娘用午膳。

在山林中一切只能从简,他们携带的也都是冷食,阮月微身娇体弱,肠胃格外娇嫩,只觉那些干粮脯腊难以下咽,勉强吃了几口,便道饱了。

大公主知道她娇气,也不勉强,自顾自喝酒吃肉脯。

阮六娘也吃不惯冷食,但她有心讨好大公主,只好甘之如饴。

用罢午膳,阮月微问大公主道:“阿姊下午打算猎什么?”

大公主向来七情上面,不快道:“这里能有什么好打,有两只杂毛狐狸便谢天谢地了。”

阮六娘道:“这林子稀疏,没有大兽的藏身之处,民女从前随父兄打猎,总是去深山老林中。”

大公主一听来了兴致:“你们猎过些什么?”

阮六娘其实并未去过,只是听父兄谈论,但话已说出口,只能继续扯谎:“猎过野猪和虎狼,自然,民女只是跟在后头放了一两箭,是家父家兄射杀的。”

大公主却信以为真,看阮六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亲切:“没想到你看着柔柔弱弱的,胆子倒不小。”

阮六娘看了半日的冷脸,难得见着个青眼,顿时深受鼓舞,头脑一热便提议道:“下午不如去远一些的林子里……”

大公主正有此意,但她还记得要照顾柔弱的太子妃,为难地看了眼阮月微。

阮月微立即识趣道:“阿姊和六娘去吧,我骑射不行,就不拖你们后腿了。”

大公主踌躇道:“可我答应过阿耶要照顾好你们……”

阮月微扫了眼侍卫:“有那么多侍卫在呢,我坐在这里等你们便是,不会有事的。”

阮六娘道:“阿姊身子骨弱,骑了半日马,嘴唇都有些发白了,要不然妹妹留下陪你吧?”

阮月微推了推她的手:“你喜欢狩猎,难得来一趟骊山,自然要好好玩。

你好好陪着公主便是。”

大公主一看弟妹的脸色的确不大好,可又不舍得为了迁就她放弃尽情狩猎的机会——驸马是个文弱书生,偏偏脾气大得很,平常她要去庄子上打猎还得哄他半天,难得借着秋狝的机会名正言顺玩一趟,自然要尽兴而归。

她没有迟疑多久:“阿阮先在这里歇一歇,若是身子不舒服,便叫侍卫们先护你回行宫。”

阮月微道:“阿姊放心。”

太子给她安排了三十来个侍从跟随,其中还有几个擅骑射会点拳脚的侍女,此地离行宫又没有多少路,完全不必担心。

大公主想了想,还是从自己公主府的侍卫中又分出一半,让他们护着太子妃,这才带了阮六娘和其余侍卫往猎场边缘疾驰而去。

待大公主和阮六娘一行走后,阮月微在林间坐了会儿,只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一向喜静不喜动,骑了半日马已是疲累至极,午膳又没用好,腹中又冷又空,被枝叶间洒下的阳光一晃只觉头昏脑胀。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她已有些坐不住了,大公主和阮六娘却是一去不复返,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娘娘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适?”

一个东宫侍女道。

阮月微扶了扶额头道:“日头晒得久了,有些难受。”

侍女道:“娘娘要先回行宫么?”

阮月微迟疑道:“再等等吧。”

又等了两刻钟,还是没有大公主一行人的动静,天色却转阴,林间起了风,直往她衣襟里钻。

阮月微裹紧披风,仍觉寒冷,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道:“我们先回行宫吧。”

……

大公主驰猎一下午收获颇丰,一行人猎得好几条狐狸,三头鹿,五头獐子,还有一头野猪,野兔野鸡等不可胜数。

阮六娘的骑射虽然一般,但至少能跟上她,不至于拖后腿。

大公主看着天色向晚,意犹未尽地对阮六娘道:“今日晚了,阿阮还在等着,明日我们早些出发,务要玩个尽兴。”

阮六娘见大公主待她亲善许多,心中雀跃,顿觉一下午的尽心奉承不算白费。

两人骑着马带着侍卫,回到与太子妃分别的林地,却见林中空无一人,步障席榻也都不见了踪影。

阮六娘道:“堂姊定是等不及先回行宫去了。”

大公主点点头:“我们也回行宫去。”

她本该带着太子妃,却只顾着自己玩,到底有些惭愧,到得温泉宫,立即叫上两个侍卫,带了獐鹿去太子夫妇所居的少阳院。

到得殿外,太子一行刚回来没多久,正在庭中分拣猎物,预备给各殿送去。

太子看了看长姊,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阮六娘,诧异道:“阿阮呢?”

大公主愕然:“阿阮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太子脸色一变:“她不是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

阮六娘只觉五雷轰顶,带着哭腔解释:“用罢午膳堂姊说她有点累,叫六娘陪公主去打猎,她在原地歇息……”

“她不曾回来过。”

太子的声音都已变了。

大公主不由大骇,强自定了定神,对太子道:“二郎先别急,这里山林重复,便是附近的猎人也容易失路,我立即叫人去找。”

……

桓晔昨夜泡了半宿温泉养精蓄锐,一直蓄到亭午方起,索性在殿中用过了午膳才出门。

他离京三年,便有三年没来骊山打猎,这回带着鹿侍卫,又添了另一种乐趣。

为免人多碍事,他这回出行只带了十几个侍卫,架鹰的架鹰,牵犬的牵犬,侍卫们颇有眼色,远远地坠在后面。

他选了片人少猎物也不多的林子,与随随骑着马在林间缓辔而行,倒是比逐猎更惬意。

两人走走停停,累了便找片空地席地而坐,用些糕点脯腊。

桓晔心情上佳,一派宁谧祥和,懒得跟飞禽走兽过不去,眼看着一头母鹿从马前跃过,他举起弓,竟然又放下,就眼睁睁地看那小兽灵巧地蹿进林子里不见了。

而随随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太子什么时候下手,也没什么狩猎的心思。

一眨眼半日过去,夕阳反照,远山苍紫,已是黄昏。

这次出来猎物没打多少,几乎都是侍卫的功劳。

桓晔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回去吧。”

随随道好,两人并辔而行,行至半道,忽然听见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侍卫们立即举起弓箭,关六郎道:“前方何人?”

只听一人道:“我等乃是羽林卫,奉陛下之命找寻太子妃娘娘。”

桓晔脸色微变,顾不上鹿随随,一夹马腹,急驰向前,在那队侍卫前勒住马缰:“太子妃怎么了?”

为首的侍卫认出了齐王,向他行了个礼,言简意赅地把太子妃在山中走失的消息说了一遍。

桓晔问清楚阮月微是在哪里走失,便即掉转马头。

正要策马,却听身后有马蹄声,一转头,发现鹿随随跟了上来。

桓晔蹙了蹙眉道:“你先回行宫。”

随随却道:“属下随殿下一起去。”

“不必,你先回去。”

桓晔冷冷道,阮月微突然走失着实蹊跷,他心里自然怀疑,但那是阮月微,便是龙潭虎穴他也得去。

随随却仍旧跟着他,执拗道:“属下陪殿下一起去,属下猎户出身,说不定能帮上忙。”

桓晔想到她孤身一人骑马回行宫也不安全,终是点点头:“好。”

44.

山中的夜色仿佛是突然降临的,前一刻眼前还有微光,突然之间天地像是装进个黑布口袋,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侍卫们点起了火把在山林里穿行,时不时惊起宿鸟和小兽。

桓晔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来时他和随随并辔而行,眼下却一人骑马走在前面,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凌乱的马蹄声就像他纷乱的心绪。

他或许对阮月微已没什么男女之情,但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去救她。

如果是太子为了害他将她当作诱饵,他就更不能让她出事。

无论出于儿时一同长大的情分还是出于愧疚,他都得去救。

他一骑当先,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随随一个人骑着小黑脸走在中间。

她一向都是这样独行,并没有什么不自在。

她猜到太子可能会用阮月微做局,也猜到桓晔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他这样毫不犹豫,还是令她有些意外。

她有些羡慕他,虽然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但世上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他义无反顾地奔赴。

她也有些羡慕阮月微,至少世上还有一个人始终以赤诚之心待她。

齐王一行人从大公主最后见到阮月微的那片空地开始,沿着山道向四周搜寻。

侍卫们虽然武艺高强,但他们很快发现,在夜晚的山林中寻人,鹿随随这个猎户女比他们在行得多。

她从草木偃倒的方向、树枝的断口、马留下的气味来判断太子妃一行人的行踪——东宫侍卫加上公主府的侍卫,统共有四十多人,这么一大群人在山林中经过,一定会留下许多痕迹。

随随早年曾随军去剑南道剿过叛军,有在山林中搜寻敌踪的经验,但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她能判断出太子妃一行的行踪,不过因为她事先看过舆图,太子妃走失之处离她画出的两个红圈之一不远。

他们一边找一边追,到一处岔道,马踪分成了两条。

桓晔勒住马缰,将十几个侍卫分成两队,让随随和关六、宋九、马忠顺等几人跟着自己,其余人马走另一条道。

一行人向树林深处行去,树木越来越密,渐渐不能骑马,他们便下了马,牵着马前行。

向前走出约莫一里,忽听前方传来女子的尖叫,那地方还很远,叫声传至他们这里已听不太分明,但紧接着,便有狼嗥声响起,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荡。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桓晔几乎是瞬间加快了脚步。

……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几支火把投入其中便如微弱萤火,只能照亮咫尺之地。

黑暗中却有另一种光,点点幽绿的光,穿透浓墨般的夜色,让人的骨髓都冻成了冰。

阮月微又冷又饿,疲乏到了极点,好像随时会晕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这一切都像一场诡谲离奇的噩梦,偏偏还醒不过来。

起初她只是想早些回行宫,可明明没多少路,他们在山里兜兜转转却总也到不了,接着暮色就降临了。

侍卫发现不对,拔出刀架在向导的脖子上,可没等问出结果,那向导却已“扑通”一身栽倒在地,侍卫探他鼻息,发现已经死了,当时之前就服食了毒药。

他们急着出去,却找不到来路,黑夜里难辨方向,这片密林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哪里都是一模一样。

夜色越来越深浓,火把一根接一根燃尽,接着他们便遇到了狼群。

这群侍卫之首,太子右卫副帅齐冬荣遇事还算冷静,叫所有人沉下气,有火把的持火把,其余人持刀,与狼群对峙。

“别轻举妄动,慢慢往后退,”齐冬荣道,“千万不能转身跑。”

阮月微脑中似有一根弦,在山中迷路后,这根弦便越绷越紧,她甚至无暇思考其中有什么阴谋,始作俑者可能是谁,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她只知道自己脑海中的这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轻轻一碰就会断。

两点幽幽的绿光渐渐逼近,“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边,一阵夜风吹来,带来狼嘴中腥臭的气息。

其实阮月微被侍卫护在身后,她所在之处是最安全的,但她仍然感到危险近在咫尺。

终于,头狼似乎感觉到与这群人硬碰硬不上算,生出退却之意,向同伴发出一声嗥叫。

可这声嗥叫却让阮月微脑海中的弦彻底绷断了。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转身便跑。

她这一跑,狼群本能地朝她追去,右卫副帅齐冬荣低低咒骂了一声,咬咬牙,挽弓搭箭,向离太子妃最近的狼射去。

一箭贯穿狼腹,那头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齐冬荣大喊:“还愣着干什么,杀!”

一旦开了杀戒,和狼群只能不死不休。

失去同伴的群狼不再畏惧火把,悍不畏死地向人猛扑过来。

侍卫们虽有弓箭,黑暗却是猛兽最好的朋友,只见狼眼在黑暗中如鬼火闪动,往往一箭射空,第二箭来不及搭上弓弦,便被狼扑倒在地咬断了脖子。

阮月微吓得整个人都傻了,侍卫们将她挡在身后,用血肉之躯铸成铜墙铁壁,然而倒下的侍卫越来越多,四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她坐在地上,不住地打着寒颤,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只听群狼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嗥叫,此起彼伏的叫声响彻山谷,紧接着,从不远处的山坡上响起嗥叫,似在与之呼应。

齐冬荣心一沉,这是狼在呼求同类帮助。

“附近还有一群狼!”

他高声喊道。

阮月微身子巨震,几乎晕倒在地,两串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谁来救救我,”她喃喃道,“求求谁来救救我……”

她想到了桓晔,想到了丈夫,甚至想到了赵清晖,不管是谁,只要能将她从这炼狱中救出去就好。

侍卫们携带的箭有限,不多时,箭矢差不多用完了,他们只能拔出刀,与群狼搏斗。

新的狼群很快便赶了过来,这群狼却比起初遇见那群更大,齐冬荣粗略一扫,估计有近二十只,原先那群狼还剩下五六只。

今日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他苦笑着,想起家中刚过门的妻子,两天前临出门时,他还信誓旦旦答应给她打两只狐狸,做一件狐皮半臂冬天穿……

想起妻子温柔的笑眼,他不由分了分神,就因这片刻的分神,一对幽绿的眼睛像流星般划过。

他只觉喉头一甜,鲜血便自喉间喷溅开去。

阮月微只恍惚感到身前的血肉之墙越来越薄,耳边充斥着人和狼的惨叫、嘶吼,刀刃刺穿皮肉的声音。

忽然她前方的侍卫倒了下来,一双狼眼在黑暗中盯着她,渐渐向后退去,然后停住。

阮月微双腿已完全瘫软,便是想跑也站不起来,她整个人都已失去了知觉,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往下淌。

狼将身体慢慢俯低,阮月微知道这是野兽攻击前蓄势待发,她的猫便是这么扑耗子的。

看猫扑耗子是种乐趣,可自己成为猎物的时候,就毫无乐趣可言了。

“救命!来人!”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呼救,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可侍卫伤的伤死的死,剩下几个人距她很远,手中又没有弓箭,没有人能救她了。

狼像闪电一样跃起,轻而易举地将她扑倒。

阮月微感到湿润的狼吻已贴到了她脸上,腥秽湿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脸上,令她几欲作呕。

她忍不住偏过脸去,狼张开大口,便要向她脖颈上咬去。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听耳边传来羽箭破空之声,没等她回过神,一支羽箭从她身后穿进狼的左眼。

狼松开她,哀嚎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终于不动弹了。

一箭命中,桓晔立即又抽出一支,挽弓搭箭,向着另一头狼射去,箭矢破空,正中那头狼眉心。

随随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道一声好箭法。

“小心,”桓晔转身对随随道,“别逞强。”

随随“嗯”了一声,引弓射箭,一箭离弦,正中一只狼眼。

阮月微心脏剧烈地一跳,几乎喜极而泣,是桓晔的声音,桓晔真的来救她了。

她已接近崩溃,只靠着一缕希望支撑,心弦一松,反而晕了过去。

随随眼明手快地把阮月微拖到安全之处,这才弯腰探了探她鼻息,对桓晔道:“没事,应该是吓晕了。”

桓晔见阮月微没有性命安危,松了一口气,一时却也顾不上她,与侍卫们一起将剩下几头狼射杀。

危急关头随随也顾不上藏锋,“嗖嗖嗖”数声,羽箭如流星般飞出,每一箭射出,都有一头狼应声哀嚎倒地。

可就在这时,一头狼从侧后方向她猛扑过来,随随一时未察,待反应过来连忙横臂一挡,同时往旁边躲避,胳膊上还是被狼爪擦过。

那头狼落到地上,转了个身,再次向她扑来。

随随左手拔出腰间佩刀,正要迎击,被人猛地一拽拉到了身后。

“叫你别逞强!”

男人冷声道。

骂人不耽误他出刀,只听撕拉一声响,狼腹被刀刃割开长长一道口子,狼哀叫了一声落到地上。

剩下几只狼眼见没有胜算,头狼嗥叫一声,便即蹿入树丛中,转瞬之间便不见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随随往四下里一打量,只见跟着阮月微的几十个侍卫只剩不到十人还站着,地上狼和人的尸体相枕藉,浓烈的血腥味直往人肺腑中钻。

桓晔正打算去看看阮月微的情况,忽听远处传来“咔嚓咔嚓”两声树枝折断的轻响,心头一凛。

“灭火把!”

他和随随异口同声喊道。

桓晔的亲卫都是跟随他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撕杀过的,训练有素,立即明白过来周围有埋伏,连忙灭了火把。

东宫和公主府的侍卫反应却没那么快,不等他们回过神来,只听“嗖嗖”两声,两支羽箭分别钉入两个东宫侍卫的身体。

随随和桓晔几乎同时抬起弓箭,分别向羽箭飞来的方向射出一箭,只听“扑扑”两声箭镞穿透皮肉的声响,两人应声而倒。

其余侍卫这时终于反应过来,灭了火把。

仅有的火光一灭,林中顿时漆黑一片,这回他们面对的是人不是猛兽,双方都没有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

桓晔、随随和几个侍卫毫不犹豫地围成一圈,背靠着背,靠耳朵辨别对方在林中的方位。

随着敌人的逼近,随随估计包围他们的死士大约有三十来人,本来应该更多,她的人应该已经暗中解决了一部分。

他们这边有十几个人,不过东宫和公主府的侍卫没什么对敌经验,多半指望不上。

她还剩下七支箭,桓晔应该还剩五六支,关六他们准头不如他们,黑暗中更不知能射中几个,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箭射完之后便只能近身相搏。

好在齐王的亲卫都身经百战,不是几个宵小死士可比的。

心里有了底,随随深吸一口气,缓缓引弓,听音辨位,黑暗中只听弓弦砰砰作响,羽箭破空,不断有人发出惨呼哀嚎。

好在有夜色掩护,谁也不知道哪一箭是谁发的,她箭无虚发也不会惹人怀疑。

箭已射完,林中埋伏着的人少了一大半,他们这边有几个侍卫也被对方流矢所伤,最严重的是关六郎,左腿上中了一箭,不能站立,只好退至一旁。

对方的箭也已射完,终于提着刀从林子里钻出来,上前与他们以命相搏。

桓晔将随随往身后一拦:“呆在我身后。”

随随本想帮忙,奈何桓晔挡在她面前,还腾出一只手来绕到身后拢着她,她一动恐怕就会叫他看出端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齐王和几个侍卫应付几个死士绰绰有余,东宫和长公主府的侍卫虽然本事不济,两三个人围攻一个总还有点胜算。

最后只剩下两三人,被他们团团包围。

桓晔道:“留活口。”

话音甫落,便听“哧哧”数声,那几人竟然反手割破了自己咽喉,片刻便气绝身亡。

桓晔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既然是奉命行事来刺杀亲王的死士,当然不会留下活口给他们审问。

他确认过四周再没有别的死士,方才将刀还鞘,把随随揽到身边:“你没事吧?”

随随正要回答,不远处的大树后传来女子的哭声。

随随一句“没事”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桓晔已转身向阮月微走去。

阮月微扶着树站起身,抽噎了一声,扑进桓晔怀里,哭着道:“三郎,三郎,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濒死的恐惧和绝处逢生的惊喜已让她几乎疯了,一时连有旁人在场都忘了,不管不顾地紧紧搂住桓晔的腰。

桓晔下意识地拉开她的胳膊,挣脱出来:“太子妃无碍吧?”

这一声“太子妃”终于唤回了阮月微的神智,她清醒了些,吸了吸鼻子,垂下头道:“多谢三弟舍命相救。”

桓晔清点了一下剩下的人,阮月微带来的人几乎全军覆没,他的几个亲随也都受了伤。

桓晔对众人道:“先离开此地再说。”

血腥味容易引来野兽,他们眼下已经没有余力再与野兽搏斗了。

阮月微拖着脚走出两步,便扶着额头摇摇欲坠。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随随一个女子,桓晔便对她道:“你搀扶一下太子妃。”

随随道好,便即上前搀扶阮月微。

阮月微的身子一僵,被她碰到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缩,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可她真的是吓坏了,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让她自己走恐怕走不出几步便要软倒在地。

她只好强忍着不适,倚着随随的胳膊。

她四肢绵软无力,整个人几乎挂在了随随胳膊上。

随随右臂被狼爪抓伤,一直没顾上包扎,被她这么重重地靠上来,痛得眼前一黑。

好在他们牵马之处离这里不远,忍忍也就过去了。

到得牵马处一看,众人却傻了眼,他们来时共有五匹马,如今却只剩下随随的小黑脸,大约是情急之下绳子栓得不牢,马匹听见林中狼群的嗥叫,受惊挣脱缰绳跑了。

当务之急自然是尽快把阮月微送到安全的地方,撇开别的不提,她还是当朝太子妃。

可是只有一匹马。

桓晔不自觉地看向随随。

随随抢在他开口前道:“属下留在这里。”

她一向是被剩下的那个,所以从来不将自己置于被选择的境地。

她的声音很平静,桓晔看了眼鹿随随,然而林中幽暗,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他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湿绵絮,蹙了蹙眉,低声道:“我一找到羽林卫便立刻回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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